嘉欣跪坐在那里,元明修的身体渐渐凉了下去。
他死的样子十分可怕,面容扭曲,七窍出血,狰狞。大概人死后都不会太好看。她有些茫然地想。她处死过婢仆,无论从前在郑府还是后来在宫里,她不觉得那是人;她也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人死去的样子。
何况——
这个人……是天子。
这个人……其实是她的夫君。
她极少去想这个,她自然知道他们是堂兄妹,他与她,是违了天理伦常,活该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然后呢?他待她好过,比张家好,比郑林好。她那时候甚至觉得,就算是天打雷劈,她也认了。
但是好日子也就半年。半年之后,他们之间就多了许多妖娆的莺莺燕燕。
她那时候想起从前听过的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都喜新厌旧,就是娶了个天仙,多得几日,也就淡了。她如今已经想不起谁说过的这些话,明明她看到的不是这样的:她从前在王府,堂兄就只有谢氏一个,别的女人,无论是她嫂子袁氏,还是娇媚如郑三娘,他都没正眼看过。
但是她遇见的,却都是什么人!
他们说,洛阳女子擅妒。
后来才知道,擅妒是有条件的。
嘉欣捂住脸,干嚎了一声。周围宫人都诧异,离他们远远的。他们从没有听过一个女子哭嚎如野兽。
过了许久,嘉欣觉得过了许久,方才有人来处理。他们带走了元明修的尸体,送她回了霜云殿。高床软枕,锦帐如云,只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一时是从前在平城,一时是在洛阳,就是怎么都落不到长安。
长安,于她如此陌生,而她竟将终老于此了,她想。
她不知道她从前也曾终老于长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她记不起她的那个梦。那还是在平城的时候,她心里担忧着到了洛阳,恐怕张家人会找上门来。如果她不肯嫁过去做寡妇,就须得兄长把聘礼给退了。
然而兄长如何肯出这笔钱。嫂子说,都花掉了,父亲风光大葬可花了不少钱。
她不信。
然而她信不信无关紧要。
她担着这样的心事到了洛阳,却不想伯父位高权重,所有她担忧的,都迎刃而解。王府里人口简单,伯父与堂兄不常在家,王妃是太后的妹子,堂嫂李氏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儿,下头三娘已经出阁,许的宋王,听说三娘不是王妃所出,所以并不大回娘家来;六娘子也订了亲,订的范阳卢氏。
府中还有个贺兰表姑娘,那更是了不得——她是皇后。这样满门富贵,张家如何敢惹。过了年余,出席了不少宴会、聚会,也交得三两闺中友,渐渐地有人知道了南平王府的二姑娘、六姑娘,也就有人上门求娶。
王妃做主,给她们姐妹订了亲,门第、人才都过得去——当然她也自知不能与三娘、六娘比。夫婿姓范,顺阳范氏。到孝期满,顺顺当当出了阁。那时候她兄长已经跟着伯父出征,授了平远将军,范家亦不敢怠慢。
她不似洛阳高门女子骄矜,颇能放得下身段,夫妻感情尚可,过得年余,喜得麟儿。
轮到嘉媛就没这么好运气。原本王妃已经在筹备她出阁,却不料帝后反目,形势微妙,婚事搁了一阵子,到伯父回京,太后垮台,事情过去,南平王的势力非但没有削弱,反而大涨,兄长亦随之水涨船高,得授汾州刺史,加爵颍川郡开国公,食邑千户。便有人劝兄长莫将妹子轻许了。
她猜那时候兄长便有意卖了嘉媛,给自己换门好亲事——袁氏这个发妻,他不满已久。当初贫贱,太知根知底,她亦不是高门贵女,没有人能给她撑得起腰,给他带来好处。一门好姻亲的好处,他太知道了。
于是退了亲事,重新订了清河崔氏。她当时就奇怪,就算如今伯父权势熏天,但是清河崔氏嫡子,娶三娘也就罢了,她们姐妹,却还差了些火候。但是兄长做主,她一个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这一退一订,再到出阁,已经是三年之后。嘉媛成亲之后,颇不得意,大年初二回门,面色愁苦,她私下里问了,方才知道妹夫粗暴,动辄拳脚相加,嘉媛身上就没一块好的……据说前头那位娘子就是这么没了。
嘉欣心疼妹子,却无能为力,她日子渐渐也不顺起来,夫君外放为官,小儿体弱多病。
而兄长借着这点好处与赵郡李氏攀上关系,只是还没有说定,这头休书也已经写好,就这当口,南平王父子喋血昭阳殿。
呼喇喇大厦倾。
城中人惶惶,谁都比不过她们姐妹,王妃带走了六娘和三郎,三娘在宋王府上,听说早失了宠,终究有个王爵镇着,宋王在天子面前亦得意;她那时候不敢去打听妹妹的消息,夫家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对了。
一日三惊。到兄长带兵进京,方才松了口气。
十二月下旬,天子薨于永宁寺;同月,宋王趁乱南下。宋王一走,兰陵公主就遭了秧——她不明白宋王为什么没有带走她——据说是病着,连口水都喝不到,唯一守在身边的姨娘死于乱刀之下。
到四月,河西出兵,兄长不敌,退出洛阳,带走了兰陵公主。却没有带上她们姐妹。她猜如果能找到六娘子,他也会带上的,她们俩都是宗室公主,又是南平王的女儿,可比她们姐妹卖得起价钱。
乱世里,公主也好,王妃也罢,也就是个价钱的问题。
那时候她还在苦苦等候夫君回来,也许他回来了,她的处境就会有所好转。她不知道她是永远都等不到了。
据说是城破,连尸体都没有找到。乱世里,谁的命比谁重?
偏小儿受了惊,日夜啼哭,请郎中来看,也不知道是下错了药还是别的缘故,到这年七月,他没能熬得过去。
也许是命当如此。
她是被赶出家门,嘉媛是忍无可忍,逃了出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约是,她们还年轻,年轻且貌美。两个身无长物、年轻貌美的女子,并没有别的出路。这世上有那么些轻狂人,听说是高门女子,王室千金,便格外来了兴致。她们自称是南平王的女儿。
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太保孙源的青睐,收进府里作了歌姬。府中宴客,便出来歌舞陪酒。如果贵人看中了,伺候枕席也是有的。
也好过暗门子朝不保夕。
这样过了两三年,侄女锦瑟来奔,她与嘉媛说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听说三娘得了大将军宠爱,我们是不是可以——”
嘉媛冷笑道:“阿姐这是忘了,当初宋王一走了之,洛阳城里阿兄说了算,她可没少遭罪。”
她知道是如此,然而那怨不到她们姐妹;她们姐妹沦为歌姬,如今貌美,尚能赔笑货腰,待到年老色衰,连这个都不可得。
她谋划时机,让人把“天威将军的女儿长相酷似兰陵公主”的话传出去,但是兰陵公主今非昔比,虽然从前她们也没见过几面,但是听说并不是这么沉得住气的性子——如今却沉得住气了。
不见。
横竖就是不见。
倒是有不少猎奇的贵人找上门,特特点了名要锦瑟服侍。有时也连带她们姐妹。
传得久,太保孙源也听说了,他觉得有点意思,到汝南王世子上门的时候,特意让她们姐妹带了锦瑟去服侍。
她记得那个少年,锦衣华服,举止极是风流。斜眼看到锦瑟,噗嗤一笑。她还以为有门,但是并没有。事毕,就走了。她心里觉得十分可惜,这位大公子据说是个很怜香惜玉的人,府中姬妾极多。
他的妻子冯翊长公主也是个和气的主母。
这些话,她想与嘉媛说的时候,却发现嘉媛不见了。
她后来才知道,嘉媛追出去了,连鞋都来不及穿,冰天雪地,赤足在转角等着,因冷,面白如冰霜。她等到了他,他下车,问:“娘子是中意我吗?”
嘉媛点头。
他携她登车而去。
她们姐妹就此交了好运,汝南王世子纳了嘉媛,甚为喜爱,也将她从太保府接了出来。未几,吴主索要他的皇后,兰陵公主被迫南下,汝南王不知怎的听说了锦瑟像她,着人接锦瑟进府,纳作了妾室。
又过了半年,汝南王世子厚备嫁妆,将她嫁了出去,巧得很,又是清河崔氏,她嫁给了清河崔氏的一名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