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才传出来,宛城就乱了。
尤其刚刚登上贼船的几家豪强。他们原本并没有与洛阳对抗的野心,如果不是周城带了二十万云朔降军压境的话。
如今好了,才上贼船,就闹出遇刺。
听说兰陵公主无恙,伤的是周城。甚至有流言说周城已经死了。兰陵公主管什么用,她是带得了兵,还是打得起仗?兰陵公主出了意外,只要不是死在周城手里,于时局无损——不是还有个一息尚存的南平王世子吗?
可是周城出了意外,麻烦就大了。
几家豪强都打着同一个主意:如今最要紧是打听周城死活。因一个一个带了药物、补品,号称“妙手回春”的神医,递贴子登门。
都吃了闭门羹。
别说周城,就是兰陵公主都没有露面。只使了个婢子出来传话,说是公主看顾将军,无心梳洗,不便见客。
之前兰陵公主与周城拜访周家,便有说南平王世子有意招周城为兰陵公主的驸马。当时人不信,如今两下里一对,倒信了个七八成。不然周城什么身份,使个婢子看顾就成了,何至于公主亲自上阵。
也不知道从哪家传出来,话渐渐地就不好听了。说当初兰陵公主就有个克母之名,如今看来,恐怕不止克母,而是克父、克夫,五行见克。有时候事情经不起细想:兰陵公主订亲,李家灭门,成亲,南平王府一夕见败,南平王没了,王妃和一双儿女下落不明,世子重伤,唯兰陵公主毫发无损。
就不说那个倒霉的咸阳王妃贺兰氏了,听说是兰陵公主的表姐。
如今轮到周城,六镇出身的军户,什么刀斧没见过,怎么就才和兰陵公主扯上瓜葛,就生死不知了呢?
看来命不够硬,还真当不了兰陵公主的驸马。
嘉敏听了这话不过啼笑皆非,反而嘉言气得跳脚:“谁说我下落不明了,啊?谁说我娘和三郎下落不明了!”
嘉敏道:“恐怕是洛阳来人了。”
克母之类,是她初到洛阳时候的恶名,这种没根据的话,洛阳也不人人都信的。何况后来变故迭生,洛阳人也忘了这茬。中州远在千里之外,反而翻起这笔旧账来,虽然有因势利导,也值得细思了。
嘉言气咻咻道:“污言秽语,没的糟蹋人!”
嘉敏摇头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谣言飞了两三天,兰陵公主也好,周家也罢,都没有出面澄清的意思。第四天段韶进城,众人都眼巴巴伸长脖子等着:他们是外人,兰陵公主不见也就罢了,段韶是周城心腹,难不成她还能硬扛着不见?
结果大失所望:兰陵公主还是两个字,不见。她是公主。真要撕破脸皮也就罢了,不然这中州地面上,还真没个人身份上压得住她。
宅子外蹲点的人说,段小将军出门来,脸色铁青,照着门外的石狮子狠狠抽了一鞭,一路纵马回营。
段韶回到营地,下午亲兵来报,说有人求见,也不递贴子,也不自报家门,只给了卷文书。那亲兵不识字,段韶接过来一看,是宁远将军的任命书。
这份见面礼可是不小。
段韶捏着任命书不说话,左右亲信也不敢多问。
亲信不比一般士兵,他们离将官近,得到的信任多,过耳的消息多,心思也多。这几天宛城闹得凶,营地里人心浮动,他们嘴里不敢提,心里未尝不是惴惴。云朔乱了三年,乱象波及七州,死伤百万。有多少次是从死尸堆里挣扎出来的命,他们自己心里有数,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运气。
以为到中州能吃上口饱饭,运气好攒下几个钱,买块地,说门亲事,生几个满地乱跑的崽子,也不枉了投个人胎。谁知道——
周将军死了,他们怎么办?是留在中州,还是走回头路?虽然他们也听说南平王世子在军中,但是南平王世子什么人且不说,南平王他们见过的,南平王手下部将他们也领教过,人家可没把他们当人看。
要像先前一样落到朝廷手里,男人发配去朔北打柔然,女人卖给凶羯为奴,就是这些军汉,也免不了打个寒战。
可是要继续反,还不是和周将军说的一样,迟早被朝廷清剿了。
想来想去都没有活路,眼睛只能盯着面无表情的段将军。段将军年纪小,话也不多,主意却是大的。在军中很得人心。
段韶摇了摇头,把任命状退了回去,也没有别的交代。
片刻,那亲兵有进帐来,说外头那人奇怪,退了东西给他也不走,反而又塞给他十张纸。段韶脸色有点凝重,九张空白委任状,三张荡寇将军,三张威烈将军,三张宜威将军。最后还是那张宁远将军。
意思很明白了。
是朝廷来人,毫无疑问。
段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未尝不动荡。从七品的荡寇将军,七品的威烈将军,六品的宜威将军,最后,五品的宁远将军。五品往上,封妻荫子。他这里不过两千人,这个价码不能说开得不够大。
看来洛阳派来中州的,不会是什么小人物。
段韶微叹了口气,掀帐迎了出去。时已九月,暑气未散,那人一身文士装束在烈日下,却不见急躁之色。
段韶道:“不知先生前来,段某有失远迎。”
不过是客套话,那文士也就笑一笑,说:“段将军肯屈尊来见,已经是吾辈荣幸。”
一面说,一面进帐。
待进了帐,段韶方才问:“敢问先生尊姓?”
“姓王。”那文士笑道:“段将军呼我王郎即可。”
段韶微欠身。之前兰陵公主就说过可能是王家人。又呼亲兵上饮子瓜果。口中只道:“军中简陋,王郎且将就用些。”
那文士到洛阳已经有些时日,对周城手下这些心腹不说尽知,也尽可能得打听详尽。知道段韶俭朴讷言,也就不多客套,直接说道:“如今宛城都传周将军已然不幸,不知道段将军有什么打算?”
段韶面上一闪而逝忿忿之色,口中却道:“先生慎言——不过是流言蜚语,如何信得?”
“这么说,段将军是不信了?”那文士也不动怒,慢悠悠问道。
“自然不信,”段韶道,“我家将军何其英武,区区蟊贼,怎么动得了我家将军。也就是些无知小人以讹传讹罢了。”
那文士大笑,连连摇头道:“段将军何必自欺欺人呢?”
段韶冷冷看住他,直到他收了笑,方才说道:“先生何故发笑?”
那文士心中甚恼:他总不好厚着脸皮再说一次“我就是笑你自欺欺人”吧。取了案上一枚瓜果,入口生津,停了片刻,忽道:“我看段将军也是良家子出身,从军之前,大约也穿过绫罗绸缎。”
——段韶的出身他自然是打听过的,段家虽然眼前不怎么样,祖上也出过仕,做过官,虽然在他太原王家看来,那等芝麻官,不值得一做。
段韶只管微笑,他从前过的当然是小少爷的生活,但是富而不贵,哪里敢在王家人面前夸耀根基。
“……段郎以为,是绫罗贴身呢,还是布衣贴身?”
段韶笑道:“段某命贱,好戎装。”
那文士被他噎了一下,这回却不恼了,只道:“段将军却是忠心,可惜了。”
段韶知道是戏肉来了,他这里姿态也摆够了,也就不以为甚,顺着王某人的话说道:“先生是有所不知,周将军待我,虽然对外有上下,实如骨肉之亲,不分彼此,我心里是只有急的,并无他意。”
那文士道:“我说的可惜却不是段将军。”
段韶这回不响了。
洛阳高门之中,尚且禁不住克母这样的流言,何况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底层军汉,也就是还有个公主的头衔、皇家威严压着,不然军营里的非议,多难听的话都有。
“段将军可曾去过洛阳?”
段韶摇头:“京中繁华,段某无福。”
“那将军可曾见过宋王殿下?”
这话周城军中上下是统一了口径的,登时就应道:“什么宋王?”
那文士心里攥了一大口血,只得到说道:“周将军掩耳盗铃了,便没有宋王,就能否认兰陵公主的驸马吗?”
段韶又是不响。
“不瞒段将军,从前公主在洛阳时候,王某不才,曾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段韶凝神看他。
那文士笑道:“……还是早先跟从圣人西山狩猎时候。段将军是个聪明人,我也不与将军绕弯子,从来男子喜欢美妇人,其实妇人心中,未尝不喜美少年。周将军固然英武,可与宋王殿下相比?”
其实段韶年初跟着周城去青州,是见过萧南的。虽然隔得远,印象却是极深,因此听到这里,面上不由微微变色。
“我知道段将军爱兵如子,”其实在王思正看来,爱兵如子不一定,对手下人笼络还是到位的,五品的宁远将军打动不了他,再加上九张空白委任状,他就迎出帐了,“可惜了周将军为美色所惑,却拿了自家儿郎的命,去拼一个驸马——其实南平王为宋王所杀,公主舍不得怪罪宋王,却把账算到圣人头上。”
段韶不为所动,只道:“周将军所谋,非我等能问。”
“我听说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王思正起身道,“既然段将军这么说,王某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