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天亮,姐妹俩稍事梳洗,进大厅用食,嘉敏这才发现,被嘉言“征用”的,不过宛城里一处三进的小宅子,看样子是个富户所有。
心道怎么段韶没给安排住处?心念一转又明白过来,嘉言如今戒心如此之重,段韶年纪又小,信不过实属正常,她不都叫“段小将军”么,其实段韶十三四了,她自个儿也不过十五,倒好意思说人家小。
话说回来,虽然南平王并没有教导过她们姐妹排兵布阵,但是耳濡目染,自不是一般良家子可比,大约就是如此,才会觉得段韶小———如果不是乱世,这等年纪,如何就能单领一军了。嘉言没有提她在西山劫掠为生,嘉敏也猜得到一二,西山那庄子里能有多少存货,能支撑五百人半年?
何况她父亲抵达,王妃多半是以为不必再过这样的日子,就不会做之后的打算,到后来……虽然人数锐减,剩余的粮草想必也有限,嘉言出城,这里又三五个月,青黄不接,总不会有粮草从天上掉下来。
能遇到澹台如愿真是侥幸,嘉敏想,然而在澹台之前,她又遇到过多少不靠谱的人,不能细想。
姐妹俩各揣着心事,默默将盘中餐粒食尽,饭食亦简单。再过了片刻,段韶和周宜一前一后到了,嘉言下意识掏出面具戴上,嘉敏看了一眼,也没有制止。只教她换了侍卫装束,退到一边去。
先叫了周宜进来。周宜脸色有些发白。他这一路都没敢走太急,怕被看破端倪。路口那堆血肉,嘉敏没让嘉言的人打扫,而是去叫了周宜。周宜看第一眼几乎没吐出来——他也不是没有见过阵仗的人。
待进厅来看到兰陵公主正襟危坐,面上略有倦色,并无惊慌,心里倒生出惭意来。他一个须眉男子,别的倒也罢了,胆气还能不如一个小娘子?——他不会知道嘉敏昨儿晚上已经惊慌过度了。
“……事情就是如此。”嘉敏大致给他描述了昨儿晚上那伙人。从两次马匹被绊倒开始,一直到最后去而复返。
她也猜得到,周城对这伙人行事作风有印象。他这些年在洛阳和云朔居多,再没有回过中州,如果不是年少时候见闻,她也找不到别的理由了。连客居半年的周城都能有所耳闻,地头蛇周宜没有不清楚的道理。
果然,周宜低头沉思片刻,说道:“听起来像是云梦山中那伙人。”又补充道,“其实他们是不是在云梦山也没有人知道。但是中州人人都知道,要找他们就去云梦山。净住寺住持我倒是相熟……”
嘉敏道:“周二郎君可有策教我?”
周宜道:“周将军处置得当,暂时不会有大的危险,公主是想先救人,还是一发把背后主使者钓出来?”
嘉敏正色道:“自然救人要紧——周二郎君可有法子把背后人找出来?”
周宜微微一笑:“中州这地界上,总还不至于束手无策。”又说道:“公主有所不知,云梦山那伙人,一向信誉极好。”既然是接了单,没有不完单的道理,换句话说,兰陵公主如今仍在危险当中。
话到这里,周宜余光打量了一下周遭。这当然不是周家的宅子,也不知道兰陵公主怎么找到的住处,位置倒是妙,就在市集左近,消息四通八达,出入有不惹人注意,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公主会住在这等地方。
然而坏处也在这里,鱼龙混杂,随便混个什么人进来,哪怕是车水的,卖鱼的,这宅子也阻拦不住。
余光扫到嘉敏身后,心神一凛。这是白日,自不会像嘉敏昨儿晚上在火光和月光里,惊慌失措地把面具看成人脸。但即便如此,青天白日的,也还是被唬了一跳:这脸可够丑的。兰陵公主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侍卫?他想。
却听兰陵公主道:“周二郎君可否再等等,我有个主意——恐怕要问过段将军才能决定。”
周宜垂手道:“公主请便。”他自知这件事上周家嫌疑不会小,兰陵公主留着那滩肉泥给他打扫就是警告的意思了。段韶是周城的亲信,比他这个族叔亲多了。兰陵公主与段韶对话,他自然该避嫌。
嘉敏却摇头道:“不必如此,周二郎君听着便是。”周家没什么可疑的,不然周城昨儿晚上也不会试图诱使那贼人往周家去了。当然敲打敲打还是必要——他们的行踪总是周家人泄露的无疑。
周宜心里微动。大约在中州,没有人比他与兰陵公主更近。如果不算七娘的话。七娘对她的印象,就一直停留在当初她借住崔家的时候,而他目睹她一路飞速成长,今儿这事的处理,竟比两三月前更老练了。
处境逼人成长。如果南平王尚在,何须她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抛头露面,奔走四方。
不多时候段韶进来。他穿了便装,不仔细看就是个地道的中州少年。
段韶看见周宜,微吃了一惊,忙着给他见礼:他呼周城为舅,算来是周宜的孙辈了。周宜当然不受他这个礼,打个哈哈就过去。
他昨儿见过嘉言,自然不会诧异,倒是有点高兴。
昨儿嘉言不肯摘面具,在军营门口差点打起来,要不是她手里有王妃印信,他是不能信的。原来周宜也享受与他相同的待遇。也不知道这丫头到底长了张怎样可怕的脸,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比周宜得到消息要早,昨儿晚上嘉言就派了人去通知——他是必须通知的,自不必嘉敏额外吩咐。他也没有急于进城,安顿好上下才过来,因与周宜撞了个前后脚。他与嘉敏的看法相同,都不认为周城眼下有危险,不能声张,恐怕打草惊蛇。
这时候听嘉敏说道:“既然云梦山是非杀我不可,不如……就把昨晚的消息宣扬出去,说周将军遇刺重伤?”
“自然会有人上门探伤。”周宜随口道。
在座几人都心知肚明,上门探的不是伤,是生死。
如果周城死了,南平王世子又不能及时赶到,中州局面自然须得重新思量。有人模棱两可,就会有人因势利导。而最急于想要知道周城死活的,自然是幕后主使和云梦山了。兴许云梦山还更急——他们不能砸了自个儿招牌。
“但是周将军并不在府中,所以无论谁来,公主都必须挡驾。”越是挡驾,怀疑的人就越多,越是见不到人,疑虑就越重,一传十十传百,众口铄金,至少有一半人会相信周城已经死了,兰陵公主不过是拖延时间,等南平王世子过来。
“而且我们必然会调兵来严加防守。”嘉敏道。
以常理推测是该如此,无论周城是受伤还是已经死了,周家都会把人筛过一遍,里里外外换上最信任的婢仆下人,再加上周城的亲兵——就算云梦山有通天之能,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再行刺一回,却是不能。
嘉敏继续道:“……将军为我重伤,我却帮不上忙,我家有崇佛的传统,想要去佛寺里祈福一番也是说得过去。”
嘉言翻了个白眼:她阿姐就是有事没事拿神佛消遣,也不怕佛祖怪罪。
段韶却道:“不可!”
嘉敏注目于他:“有何不可?”
“以昨晚将军与公主的行径来看,恐怕云梦山的贼人不会以为公主是容易慌乱之人。”段韶道。
嘉敏微微颔首:“有道理,段将军有何建议?”
段韶想了片刻方才说道:“恐怕会有人来找我。”周城带来两千人,除三百随他进城,基本托付给他驻扎在城外。如果幕后主使不是丧心病狂想要把中州打烂,应该会想办法收服六镇降军。
那自然会找上他。如果能说通他这里,再收服留在信都的两万人就容易多了;如果不能说服他,就地宰了,也算是早绝后患。
“那段将军会如何应对?”嘉敏问。
“我还在犹豫中,消息就泄露了出去。”段韶微微一笑。
嘉敏不由拊掌道:“军中鼓噪,将军压不下去,自然不得不来见我。因为周将军重伤是假,我不敢让将军进来,将军便疑心——”疑心伏击根本就是南平王世子兄妹所设,当然这个话嘉敏并不说破,只笑了一笑,略过去往下道,“……我不敢直面将军质问,无奈之下,只得以祈福为名,避了出去。”
她出了门,底下人不敢做主,凡事都往她身上一推,奉命行事,段韶总不能把人都杀了个干净——这要万一周城还活着呢?
而嘉敏这头,只要她出了门,就是砧板上的肉,云梦山想什么时候杀,就什么时候杀。
一个假将军,一个真公主,两个人足以把云梦山和幕后主使的注意力牢牢牵制住,云梦山一时也就顾不上细查周城来历,而这几件事都是大张旗鼓,不怕人不知道,周城自然明白该如何配合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