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和周城摆了老大阵仗,被老头一记云手推开:“……能高攀上公主,当然是我周家得天之幸,但是世子尚未抵达宛城,中州一州之地,恕老朽见识短浅,实在找不到能当得起公主长辈的贵人……”
陪坐的几个老头、老太太面面相觑:这老头疯了吗?天大的好事,还能往门外推!兰陵公主肯陪了这小子出面,明摆了郎情妾意,不趁着这时候定下来,等南平王世子抵达,万一世子不允怎么办?
当公主是地里的苞谷,满世界都是吗!
奈何周翼这个话已经出了口,入了兰陵公主的耳,想要塞回去也不行了。
不由齐刷刷目光都投往嘉敏。
嘉敏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她当然想过,对策倒也不难,只是她看周翼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目光闪烁不定,总觉得话里有话。这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便与周城换个眼色,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老丈——”
“以老朽浅见,此子虽然不肖,还不至于敢唐突公主殿下,”周翼打断她道,“他从前也在我膝下受教过几日,公主恕老朽托大,有几句话,想要私下问问他——”
嘉敏这才看了周城一眼,周城微微颔首。
嘉敏于是笑道:“老丈请便。”
厅中去了周翼和周城,氛围立刻就起了微妙的变化。
要来的是世子,厅中几位还能探探口风,偏来的是个公主:你有本事为难世子,但是对个娇怯怯的女流之辈,多少有点不忍心;要正经洛阳来的公主,颂圣的话还是好说,但是人家才死了爹……
要兰陵公主已经出阁,老太太们也有一展身手的时候,偏她今儿上门,还梳的小姑髻。
想她成亲不过月余就遭了大变,南平王命丧宋王之手,她想要全盘否认这桩婚事,也不是不能理解。特别在她可能与周城订亲之后,周家几位老头、老太太顺理成章就把她看成了自家小辈,不但理解,甚至还有了几分怜惜。
要是个寻常小娘子,怜惜之下赏点什么倒是可行,问题是她是公主,就算是如今落魄,也不是他们能赏的。
免不了就冷了场。
要换了别的场合,周宜倒是能打圆场,兰陵公主也不是忸怩之人。但是长辈在座,他开口就无礼了。他与崔七娘打了个眼色。崔七娘笑吟吟道:“自正光五年在洛阳见过公主,一别竟两年了。”
话从洛阳说起,不提嘉敏从前借住,更不提几个月前在周宅的冲突,是想借着这个嘉敏不能发作的机会,一笔都抹煞了。
嘉敏假假回忆了片刻,应道:“见姐姐容光更胜从前,三娘也替姐姐高兴。听说姐姐年前得了麟儿——”
要在崔七娘心里,是半点都不想儿子落到嘉敏手中——落到她眼里也不行!特别在见识了崔十一郎的死之后。她从前看她,也就是个宗室旁支,落魄公主,到崔十一郎死后,方才知道心狠手辣。
但是眼下话赶话地既然提起,也不好小气,只得吩咐道:“如意,去抱了小郎君来,沾沾公主的喜气。”
一群只能大眼瞪小眼没话找话的成年人中多了小儿,立刻就活泼多了,这个夸小郎君生得俊俏,那个提及自家也生了孙儿,半夏从如意手中接过小儿,抱到嘉敏面前。嘉敏从手上捋下一只玉镯子,放在襁褓边,也赞道:“小儿甚乖,三娘来得仓促,没能给他打个长命锁,姐姐莫要记恨。”
就算是把前篇通通都揭过了。
厅中得了小儿解围,屋里周城还在压力山大。
他之前听嘉敏说周翼不肯见她,心里也纳罕过。他倒是知道周翼不甚喜他,不过他是他,嘉敏身份又不一样。
也是防着他这一手,才大张旗鼓前来,结果还是被老头拎进了小黑屋。
老头儿架势摆出来,开口就是冷笑:“猢狲长能耐了啊, 知道找贵人来压本家了!”
周城:……
他是猢狲,猢狲的本家是个什么鬼。他心里吐槽,面上只能卖乖巧道:“叔祖这话就冤枉我了……”
“冤枉你?”周翼冷笑。莫说身份贵重如兰陵公主,就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也没个提亲之前,自个儿先上门的。要没这猢狲撺掇,他能把个周字倒过来写!
这老头!对几个儿子倒是很能和颜悦色、伏低做小,到他面前就威风了。周城心里想着,忙说道:“叔祖这话还真是冤我——我和公主在信都时候,听到一些风声,说城中有人疑虑我与世子龃龉——”
“你和我说实话,南平王世子当真还活着?”周翼开头喝问,其实不过是摆个样子,先唬唬这皮实小子,免得被他忽悠了去。
“活着。”谎话说得多了,周城自个儿都有了几分信。
“那如今军中是世子主事,还是你主事?”令出多门,是军中大忌。
周城沉默了片刻。这是个陷阱:如果南平王世子当真在军中,哪里轮得到他来主事?就算是从前南平王看重他,他在南平王麾下,也不过大半年的功夫,如何就能得到南平王父子全副身家的信任了。
因迟疑了一会儿方才答道:“想必叔祖也听说了,如今军中尽六镇降军,世子麾下,不过千余人——”
“我听说世子从前跟随南平王南征北战数年,后来在京中又任羽林卫统领,想身边亲兵不少,如何竟只余千余人?”
周城苦笑道:“从前跟着南平王,是朝廷官兵,当兵吃粮,立功受赏,如今再跟着南平王世子……”话到这里及时刹住,没把“反贼”两个字说出口,“正好六镇降户走投无路,也算是一拍即合。叔祖也知道,我生在六镇,长在六镇,我说的话他们能懂,这关口,就算我想把主将的位置让与世子,世子也做不来。”
他没提京中羽林卫:除非像李十一郎这样全家尽没的,哪个有家有口的肯舍弃妻儿到千里之外来当叛军?
周翼也很能想明白其中关节,面上殊无喜色,却问:“那仗都是六镇降军打的,日后论功行赏——”
周城知道关键处来了:之前那些问题,是人人都问,唯有这个,是周翼特有。他抬头看住周翼道:“叔祖的意思是——”
“六镇军户,常年守边,以兵事见长,”周翼道,“然而边镇苦寒,是你我共知。如果此战顺利,他们立了功,得了赏,自然不会再回到边镇去。叔祖是老了,什么前程、门楣,也都不要紧了,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周城恍然想道,怪不得周宜再三吩咐他要规矩,要守礼,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呢。
他垂首沉思,周翼也不催他。到底他年纪轻,也没有见过大阵仗,有些事情没想过也是正常。话说回来,他虽然不喜周城,也承认这小子是自家人,又跟着四郎读过几天书,说到底还是个可以说话的人。
又隐隐觉得以兰陵公主的眼光,能看上这小子,如果不是被仇恨冲昏了头,想这小子还是有可取之处。
毕竟择婿不同于择将。
要知道,兰陵公主的前夫可是以风度着称的宋王。他虽然没有见过宋王,好歹听说过名声。如今江南传来的消息,也不像是个绣花枕头。怀着这样的心思再来看眼前这个侄孙,周翼摇了摇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周家捡了个大便宜。
这思忖间,周城终于前后计算完毕。他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说道:“正如叔祖所虑,胡儿善战,他们提着脑袋给我卖命,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日后论功行赏,我不能有负他们的这份信任。”
周翼心里头一沉,口中却笑道:“论功行赏,原也是天经地义。”
正寻思要找个什么借口把人打发出去,再与周宜商议利害,好在如今只驻扎于信都一地,尚可挽回。却听周城接着又道:“这些将士从前在边镇苦战,作为国之屏障,是朝廷有负于他们,不是他们有负于朝廷。”
周翼脸色越发难看:诚然六镇守边,确实抵挡住了柔然的侵犯,然而亏负他们的是朝廷,不是百姓。不能由百姓来买这个账!
“有件事我想请教叔祖。”
“但问!”臭小子,如今倒知道用“请教”这么文绉绉的词了。
“叔祖素日里请人看家护院,如果有贼来犯,护院们拼死把贼赶了出去,难道叔祖不给他们论功行赏?”
好小子,还问到他头上来了。周翼可不怕这个,当即答道:“那也不过是赏些银钱布帛,绝不会让人登堂入室,做我家账房,管家,乃至于娶我周家的女儿。”
周城干咳一声,却笑道:“侄孙儿也这么想。”
周翼一怔。
周城接着又道:“我知道叔祖所忧,无非惧胡儿杀烧掳掠,但是六镇降户原是我大燕军户,与叔祖一般,都是我大燕子民,守我大燕律法,他们常年在边镇,为的是守护我大燕,而不是抢掠百姓。如今我带他们到中州来,为的是拨乱反正,日后他们立了功,以军功酬赏,无非银钱土地布帛。”
周翼摇头,这小子还是太年轻。如今他带来的人不过是降户,进到中州来求个活命,讨一口饭吃,到元气稍复,他们就会要更多,待立了功,那又不一样了,权力的好处,他们看得到,那些人就看不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