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翼知道自己管不住两个儿子,不过周家不止周宜和周宏。南平王世子想要得到周家的支持,就非得过他这关不可。所以周宜跑了,他一点都不急。半个月后,前去信都的人陆陆续续回来,再六七天过去,方才得到消息,说兰陵公主莅临宛城。
兰陵公主之前来过,他知道的,他没有见她,但是这次兰陵公主摆明了车马,贴子上门,就不是他能不见得了。
周翼头疼。
虽然说要再推脱一次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他要是告病,兰陵公主总不能使人把他个老头子从病榻上拽下来吧。但是不久就传来了兰陵公主备下厚礼,使人送往族中几个老人家里,说翌日登门拜访的消息。
这特么就头疼了。用脚趾头想想得到这丫头拜访这几个老家伙用心何在。哪个家族里没有几个这样的老头子,仗着辈分高,骨头硬,不要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周翼心里头明白,兰陵公主这些动作就是做给他看的,要不要找这些人,就等他的态度了。他觉得这事儿多半是周城那个坏小子捣鼓出来的,不然兰陵公主远在洛阳,如何能知道他周家底细。
当然周翼万万不会想到,这个缺德得冒烟的主意还真不是周城想出来的,而是周宜献策。周宜有周宜的道理:既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押这把,没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
无论如何,周翼思来想去,也知道这一面是躲不过了。
周家开了中门,不相干的人都被赶得远远的,周翼领了一干子侄出门跪迎。
与此相应,嘉敏这头也摆足了公主的架势,华盖,銮驾,侍从三百,人马将近,拉出十里蜀锦为步障,及至于下车,毡毯铺地。嘉敏仍穿了素衣,玉饰却佩得整齐,头上帷幕,从头一直遮到脚。
崔七娘匍匐于地,只能看到长裙下摆,缀着月白色的珍珠。她心里忽然生出惊怖来。这才是公主的派头。她从前不过是没有摆出来罢了。她从来都知道她是公主,只是……大约就只是因为她没有摆出来,就起了狎侮之心。
她从来都知道她是公主,她也知道洛阳的贵女们怎样眼高于顶,只是因为她初见她的时候,再见她的时候……
她忽然想,她下的那角棋,会不会……错了?
不不不当然不会,越是如此,越说明得罪她的后果糟糕。不能让这对兄妹得了势——就算是为了十一兄报仇也不能。崔七娘这样想,头压得低低地,九月的阳光照在她头上,背上,身后金灿灿一片。
周翼迅速在来人中找到周城,他就在兰陵公主身边,是所有人中距离她最近的一个——意料之中。却没有穿戎装,中规中矩素色长袍,人模狗样的,老头子心里想,从前这小子穿长衫就像是沐猴而冠。
两个人视线在空中一撞,那小子龇牙笑了一笑。视线在空中一撞,那小子龇牙笑了一笑。
老头子心里哼了一声,别开脸去。
周家迎嘉敏进门,有资格陪坐者不过三五人。崔氏虽无诰命,好在身为当家主母,尚能忝陪末座。
周翼这才“小心翼翼”道:“不知道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嘉敏眼眸往周城一转,周城上前应道:“公主此来,是给侄孙儿一个面子。”
周翼咳了一声:“大胆!”
又赔笑道:“公主您看——”
嘉敏心道老狐狸玩得一手好挑拨离间。却笑道:“老丈莫急,周将军说得没有错,我今儿登门拜访,确实是应周将军所求。周将军说的话,就是我想说的。”言语间眼眸又往周城转了一轮。
周城恭恭敬敬给老头行子侄之礼。
国礼之后叙家礼,也说得过去,老头子这样想,坐得直板板的,捋须受了,眼睛时不时往嘉敏瞟上一眼,他有点琢磨不透,这丫头和这小子这次前来,到底有什么底牌能够说服他周家支持他们。
周翼抬手叫起,周城起身,垂手道:“侄孙儿这次央了公主上门,是想请叔祖给侄孙儿做主,说一门亲事。”
周翼:……
周翼想不到是这桩,忍不住想道:这小子虽然不着调,这个礼却行得规矩好看。话也说得在礼。虽然是兵荒马乱,成亲这种事,还是须得族中长辈出面。正要应声,忽然心里一动,往兰陵公主看去。
以南平王世子与兰陵公主的身份,这小子看上哪家姑娘不能赐婚呐——莫不是高攀?他是看上了崔家姑娘呢,还是李家娘子?周翼想起外头风传崔十一郎的死和李家娘子脱不了干系,不由想得歪了。
这转念间,口中循循问道:“公主的意思是——”
没等嘉敏开口,周城已经应道:“侄孙儿想恳求叔祖替侄孙儿向南平王世子提亲!”
“什、什么?”饶是周翼人老成精,这句话还是震得他三魂六魄都飞了。他说什么,他是听错了么?南、南平王世子?
“侄孙儿想恳求叔祖替侄孙儿向南平王世子提亲。”周城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这次周翼听明白了。
翻天了!他心里想。
在他看来,自己儿子胡闹,抢了崔氏娘子,已经是过分了,幸而结局皆大欢喜。这小子、这小子何德何能!
震惊的也不止是他。在场除了周宜,都是一脸懵逼。包括崔七娘在内。她倒是知道周城救过嘉敏,不过亲兵、家将救主,原就是分内之事。以兰陵公主的出身——不对,她不是已经、已经嫁与宋王了么?
当时竟脱口道:“那宋王——”
长辈在场,原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一时不少目光往她看过来,有不满,有训斥,也有心有戚戚者。
这话倒是提醒了周翼,周翼斟酌了一下,正要开口,周城再一次打断了他:“婶婶说宋王——我朝中谁是宋王?”
崔七娘张口结舌,愣是说不出话来。宋王南下,天下皆知,如今都疯传说宋王在江南闯下大好局面,不知道多少人私底下提及,大觉可惜,“兰陵公主眼光还是有的”,不过“那有什么用”。这样的女婿,可不是一般人家消受得起。
——得亏这时候萧南迎娶苏氏的消息还没有传到。不然就不止是可惜了。
周翼到嘴边的话再次被堵了回去。他说得没有错。宋王南下,打出的旗号是建安王,宋王何在?没有宋王,又哪里来的宋王妃?如果兰陵公主还自认是宋王妃,那就不会送出兰陵公主的名帖了。
这其中的态度……昭然若揭。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兰陵公主亲自陪着小子前来,如今又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有怨恨,他是真真疑心这小子挟恩求报。
然而——
哪怕真真是挟恩求报,他心里想道,那也是光耀门楣的事。能娶到公主的,岂是一般门第?
这时候再看那小子眉眼,不知怎的,竟顺眼了七八分。如今看他穿衣行礼,其实已经很难与若干年前那个胡儿联系起来。要娶了兰陵公主,便是南平王府的驸马,一旦事成,必然位高权重。
如果他心慕中原文化——然而胡儿善战,这一仗打下来,就怕胡儿功高制不住。
他心里犹豫起来,一面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门第提升,一面是自幼就知道被堵死的仕途……
他这里为难出不了声,被请来陪坐的族中长辈已经拊掌叫道:“大喜、大喜事啊!”
“我周家蓬荜生辉——”
“怪道最近门外落的喜鹊子多了——”
“小翼儿啊,你还不快应了!人阿城还眼巴巴等着你发话呢!”说话的是周翼的三婶,一面说,一面眼角春风却是不住往兰陵公主吹。乖乖,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她咂了一下嘴,真的,怎么自个儿子就摊不上这样的好运气呢。
三娘子,不,兰陵公主……崔七娘看了嘉敏一眼,深色的帷幕下看不到她的脸,目光又扫向周宜,在场唯有他是镇定的,他是知道的,她想,他该是早就知道的——然而他并没有与她提过。
却听周翼道:“公主容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