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道:“公主这是为难我了。”
他心里也清楚,兰陵公主问中州,其实是问周家。他的表态也很明白:别说中州了,就是周家,都不是他能做主的。
如中州大多数豪强所料,周城想进中州,必然会寻求中州豪强的支持,而不是一言不发就开打——那不现实;既然剑指中州,第一个找的自然是他周家,虽然他从前与周家的往来,并不是太愉快的经历。
意外的大概是,来的人会是兰陵公主。兰陵公主所说的世子在生,他半信半疑:如果世子在生,而且在军中,没理由绍宗会投诚洛阳。就算是世子担忧妻小,命绍宗佯降进京也仍然说不过去。
也只有世子已死,才能解释为什么至今仍打的周城的旗帜,而不是南平王世子——南平王世子的号召力不比他周城强?
但是兰陵公主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是和崔十一郎一起离开的洛阳,自然对元谢氏说的那句“我降天子,不降元钊”有所耳闻,这句话却又与兰陵公主所言严丝合缝地对上了——杀南平王,当有元钊的份。
兰陵公主是随江淮军离开的洛阳,绝无可能与元谢氏通气——除非她们姑嫂一早就能料到这个结局。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退一万步,就算确如兰陵公主所言,南平王世子仍在生,要不要跟这个赌,周二也是犹豫。他又不是周城,光棍一条,他周家在中州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里庙,怎么能和亡命之徒相比。
当然他并不是不知道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区别。而且周城到底姓周,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真让他上了位,要不提携自家人,难不成提携别人?而且如果当真如今南平王一双儿女都托庇于他……
嘉敏原也没指望三言两语能说动周二——开玩笑,事关家族利益,乃至于家族生死,就算他周二眼下敢拍着胸脯说我跟你们干,她也不敢信啊。反而他现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态度才是正常的。
却黯然道:“并非我为难周二郎君。想当初我父亲在中州驻军三年,剿灭贺、卫叛军,颇得中州豪族襄助,我道……”话至于此,黯然笑了一下,硬生生转折道,“说起来,这是我第二次来中州了。”
周二心里动了一下。他明白兰陵公主提及南平王驻军中州的用意:南平王当时在中州用兵,豪族襄助,立下军功得到提拔的中州子弟其实不少。此去不远,香火情仍在。他周家不愿意冒险,未必别家也不愿意。
总有人眷念旧情,也总有人愿意火中取栗,放手一搏。
这大概就是南平王世子虽不能亲至,却派了妹子来做这个说客的原因。如果这时候放兰陵公主走,让别家拔了头筹,却又可惜。到底南平王世子不比周城,周城会仰仗他们周家,南平王世子却未必。
对南平王世子来说,周家李家陈家曹家有什么区别。
如此,还想须得与父亲仔细斟酌。
周二于是笑道:“我记得公主上次来中州,做客崔家,与我娘子相处甚得。之后一别两三年,娘子也常常提起,如若公主不嫌弃,周某倒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公主成全。”这是相邀的意思了。
嘉敏诧异道:“崔姐姐如今人在中州么?”
“可不是,”周二笑道,“去年生了个小子,也不便长途跋涉的,就在中州住下了。”
“恭喜周二郎君!”嘉敏道。
“那公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周二可不敢让兰陵公主就这么骑着马大摇大摆进他周家的门,忙把车驾让出来——原本他坐车、公主骑马也是不合礼数的。
他不知道兰陵公主此番来中州带了多少人,虽然眼下就只有她和婢子,但是想必还有其他人。以心换心,如果他是南平王世子,决然不会放心妹子孤身一人前来。就算是周城,也不会这么放心。
如果南平王世子果然还在世,想拿下兰陵公主去洛阳邀功的人不会少——却不知道宋王怎么就肯放她北归,这个念头在周二心里闪了一下:如果不是南平王世子亲自出马,谁能从萧南手里带走他的王妃?
抵达周家已经是亥时末。
将近子时还不见郎君回来,崔七娘辗转不能入眠。她嫁给周宜快四年了,这时候回想初嫁,简直像一场兵荒马乱的梦。她倒不是后悔,周宜对她不错的,只是和她的那些姐妹相比,在前程上未免差了些。
他仰仗她的娘家,她知道。
她也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澹台如愿的消息,听说他放弃了南平王帐下的前程,回了武川镇。有时候觉得对不住他,但是那时候她看周宜,怎么看怎么欢喜。再后来,听说六镇叛乱,席卷七州,又有些庆幸。
然而那其实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她的以后都系在周宜身上了。周宜在洛阳奔走,始终没有太大起色,到洛阳乱了,方才跟着崔十一郎回到中州。回中州也好,崔十一郎做了中州刺史,他在中州也能施展拳脚。
这样想,她的生活,其实没有什么不如意:周家不如崔家,娶她原本就是高攀,周宜又仰仗她堂哥,自然周家上下都对她客气。
如今又生了儿子,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她这样问自己。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大约就是,她从前在姐妹中出挑,如今夫婿却不如人吧。如今是夫婿不如人也就罢了,她自己选的,她认,但要是日后她的孩子也——
崔七娘翻了个身,她不愿意想下去。
出阁之前,想的夫婿无非年少英俊,温柔多情,说话能得她的心,但是到如今有了孩子,难免不生出别的心思。
忽又想起出阁那日给她吹笛的三娘子来——后来她封了公主,不过她记得的总还是那个话不多的少女,她也是到了洛阳才听说她从前的荒唐事,其实细想,她到洛阳已经是荒唐,后来逼殉表姐,更是荒唐中的荒唐。
要说任性,这位比她尤有过之,后来果然嫁给了如意郎君,那又怎样?这如意郎君却害了她父兄。
崔七娘胡乱想着,就听得外头婢子殷殷道:“郎君回来了!”
“娘子歇下了么?”周宜的声音。
“已经歇了。”
“大郎呢?”
“早歇了,”婢子笑吟吟道,“小儿郎哪里熬得到这时候。”
“轻点……莫吵醒了娘子。”
那婢子吃吃笑道:“待郎君进去,还不是要闹醒来。”
崔七娘竖着耳朵分辨了片刻,是红豆……这丫头留不得了。待听到周宜的脚步并没有停留,直走进来,心里又稍稍安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然而周宜对她何等熟悉,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是装睡,心里暗笑,脱了靴子上床来,对着她后颈吹了口气。
崔七娘不理他。
“娘子歇得可早,”周宜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那我还是去书房歇着吧,免得扰到娘子,红豆——”
“你敢!”
周宜哈地笑了出来,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叫你装睡!”
崔七娘恨恨道:“郎君回来得越发晚了,赶明儿阿乐连爹爹都不认识……”
周宜心道那小子才几个月,眼睛都没睁开,哪里能认得人。也知道是妇人常用手段,并不介意,只道:“今儿府君摆宴。”
听说是堂兄摆宴,那自然是正事,崔七娘心里已经缓下来,却仍斜睨丈夫一眼,娇嗔道:“就知道拿我阿兄做幌子,打量我不知道你们男人之间的小心思,要藏就藏得好一点,莫要有天戳穿了,都没脸——”
周宜瞧她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半掩在青丝里,心里欢喜,只管亲上来,口中笑道:“赶明儿你回家去问问,你堂兄还想给四郎说门亲呢。”
“四郎?”崔七娘怔了一怔,“说的哪家姑娘?”
“哪家姑娘都不相干,”周宜他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见崔七娘这口气,倒又有些懊悔失言,“四郎的事,让爹爹伤脑筋去。”
“哪家姑娘你倒是说啊!”崔七娘推了周宜一把:她堂兄怎么突然想起给四郎说亲了?
周宜嘿然笑了一声:“横竖不是你们崔家姑娘。”
“那倒是,我家姐妹哪里还有我这么傻的。”崔七娘下意识接道。
周宜的动作慢了下去,终于意兴索然,摊手摊脚仰天躺下:“果然是晚了,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