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昭询登基并没有那么顺利。
如果皇帝大行,太后第一时间昭告天下:皇帝无子,以昭询过继,兴许还不会闹这么大。如今新君已经登基,君臣名分已定,大伙儿奉他为主,再来这一出老母鸡变鸭——实在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昭诩不是高祖子孙,血脉已远,又与先帝同辈,要过继就须得认先帝为父,他们可是嫡亲的表兄弟。
燕朝如今据有中原,自认衣冠正朔,日后要穷追起来,岂不是大大没脸?
当然太后已经顾不上这些。她原本的计划里,就没想过会是个公主:谁能想到呢,钦儿福薄至此。
之前都说是个儿子。到孩子出来,已经是无可奈何。措手不及,又想着小小婴儿,横竖不能亲政,是皇子是公主都没差。就让她先占住位置几年,她慢慢儿从宗室里挑……挑个合眼缘的孩子。
当然还是得小,大了养不亲,也不好掌控;还得家世不显——三郎当然是好的,但是三郎做外甥比做继孙好。
而且选三郎,总须得问过元景浩,不让阿妩为难才好。
谁想事情就这么泄了出去。太后甚至一时也没有头绪,到底是谁透露出去的——这事儿,可连阿妩都不知道啊。婴儿养在乾安宫里,除了阿朱和王太医,再不许人出入……除了、除了今儿登基。
自前朝回后宫,婴儿哭闹,阿朱抱着她去把了次尿……莫非就是这时候?
太后倒是想把当时在场的宫人、内奸,一个个揪出来打死,但是眼下也不是时候。眼下要紧的是先扶了三郎上位,堵住所有人的嘴。不然高阳王……那老头子也是猪油蒙了心,口口声声膝下子孙繁盛。
他是高祖长子,血脉既亲,辈分也高,如今肃宗墓木已拱,这老头倒还硬茬茬地活着。太后也不得不多少留点脸面。
然而阿妩却说:“……其实未尝不可。”
太后:……
“如今景浩不在京中,二郎又不赞同。九郎那孩子未必压得住羽林卫。”王妃是不大看得上元明炬,当初李尚书回京,局面尚好,让他协助宜阳王那是多大的脸面,结果他倒好,损兵折将回来,还倒打李家一耙。无论如何,昭诩才是自己人,“在高祖子孙中挑一个,至少明面上压得住。”
太后默然。妹子的心思她明白。要立三郎能倚仗的就只有南平王父子,如今南平王出征未归,虽然重兵在握,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昭诩又摆明车马不赞同。元明炬顶不了太久……阿妩也是怕。
但是她自个儿的儿子、自个儿的孙子、孙女她能做主,没人能二话。高阳王的子孙上位,即便如今年幼,只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都不用十年,过上两年她就能看到了……这天下,还有她坐的地儿么。
前朝有的是教训。
新君是个公主这件事,太后保密得太好,连南平王妃都瞒过了,更别说王公大臣。就是一向自诩消息灵通的济北王,这次也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整个帝都暗流涌动的还只是皇帝不明不白的死。
元明修打出旗号来为天子复仇这件事,也不过就让他冷笑了一声而已。没有人觉得元明修能成事——虽然听说这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嘉敏也不觉得。
前世元钊打着为她父亲复仇的旗号把洛阳烧过一遍之后,城中亲贵都如惊弓之鸟,胆大的尚能浑水摸鱼,胆小的索性舍身出家,元明修是躲到了城外庄子上。到周城进京,想找个人来当皇帝竟不可得。
原本周城属意汝南王。
元钊进京的时候,这位紧急避难到吴国去了。后来的元钊兵败,吴主派兵送还。最后没有立成,是因为城中传闻这位好男色——嘉敏当时琢磨着,要这位叔王上位,周城的性向少不得大大成谜。
大概是不想背这锅。
后来是派兵一家一家把人请出来议事。最后依祖制,铸成金佛的是元修——换句话说,元修上位有运气的成分,并不是靠武力。他生平并没有打过大仗,更休说围城攻坚——洛阳城这么好下么。
所以正月初九这天,虽然昭诩没有归来,嘉敏也没有太担心。新君登基,事多是应该的,这时候皇宫也远远不是龙潭虎穴。拉着嘉言去看谢云然,两姐妹下棋,谢云然在旁边观战。她身子有五个半月了。
南平王府一向婴儿稀少,又是长子长孙,上下都小心翼翼,既不让她管事儿,也不让她劳神,最多也就在院子里走上几步。昭诩虽然忙,得空回家总要与她腹中孩儿说上几句私房话,还不让她听!
昭诩不在的时候,三娘和六娘也是常来,她听了片言只语,知道府中眼下囤了不少粮草与药材。三娘像是把部曲也抽调了过来。她像是很怕城中会起乱子。谢云然倒还好,昭诩从前闲时与她说过城防。
只要新君顺利登基,这两个月不出乱子,形势就算是稳定下来。谢云然心里想着。“啪!”嘉敏打了一下嘉言的手背:“又悔棋、又悔棋……都多大了!”
嘉言跳脚说:“就一角棋,你做阿姐的,让让我不行啊!”
“不行!”嘉敏斩钉截铁,一口拒绝。
谢云然看得直乐。
然而总有人不想新君顺利登基——无论这个新君是公主还是宗室子,元明修都打定了主意要搅乱它!
他对皇帝其实没有太多感情,他又不是嘉言。同样作为高祖之子,无论高阳王还是他祖父,在肃宗时候都是被提防的。那时候还是周家的天下。后来胡太后上位,反而倚仗宗室,多少放了些权下来。
但是太后与皇帝之争——他当然站皇帝这边,太后终归是要死的,太后终归是要归政于天子,颐养天年的。
何况李家灭门之后,京中已经大有非议,祖父也认为时候到了。所以皇帝嘱他兄长北上,他义无反顾地跟了去。
虽然之后种种,并不如之前所想:只要拿出皇帝密诏,宋王就下跪磕头束手就擒,然后他们兄弟扫平叛逆,凯旋归来,万众瞩目,之后太后退位,归政于皇帝,皇帝倚他们兄弟为肱骨——都没有。
他哥哥死了。
那个南蛮子,竟然敢杀宗室!最初他心里的愤怒,在之后的两个月里,渐渐平息了下去。
当时仓皇出逃,几近山穷水尽,要不是突然遇见一支贵人的行伍,夺了马和干粮,还真真未必就逃得过宋王的搜捕——他并不知道被他打劫的是温姨娘——然而那也让他的部曲损失过半。
残兵败将,无以言勇,元明修也就像当时许多不容于燕朝的人一样,选择了南下。
他最初南下只是抱着和当初咸阳王差不多的目的,求一个安身之地,孰料半月之后,吴主请了他去,说:“将军节哀。”
他当时眉骨都跳了起来。
“燕主驾崩。”这句话方才让他安下心来。
但是立刻,他就像洛阳城里的亲贵一般,意识到了其中蹊跷。当然仅仅怀疑是不管用的。直到他拿到安溪拿来的密信,虽然不知道出处,但是这时候,糊涂有糊涂的好处,便是假的,他也要把它当成真的。
即便是谎言,说上一千遍,兴许未必骗得过别人,但是至少骗过了自己。
是太后毒杀了皇帝。
以母鸩子,万恶不赦,如何能为人主?
而之后的形势也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喜出望外——这时候元明修已经不是刚出洛阳时候的天真了,他已经见识过战场,知道战场残酷。安溪手里只有七千将士——还不是老兵,都是新丁。
起初他觉得会一战而溃,但是并没有。
之后他觉得会一败涂地,但是也没有。
他们势如破竹,一战胜,再战胜,节节胜利,到半个月之后,离洛阳已经不远了。他抬头,甚至能够看到永宁寺的塔顶——他坚信他看到了。
他就要进洛阳城了!
皇帝死了,太后毒杀了他,太后自然不能再临朝,非但不能临朝,她——该死!
该谁上位呢。
同样是高祖的子孙,他替皇帝报了仇。
元明修微微笑了一下,营帐里灯火闪了一下。他想不到安溪这么能干,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这样的福分。当然,这是他应得的,他九死一生,应得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