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风雨,怎么都吹不到西山上来。
但是谢云然来了。
谢云然要上西山去探望这个手帕交,谢夫人其实是不太同意的,这阵子京中传闻尤多,云娘虽然是和南平王世子订了亲,但是还没过门呢,元家的事,自有元家兄妹料理,犯不着云娘去插一脚。
但是云娘说:“可那是三娘啊……”
谢夫人就泄了气,所有道理都说得通,可是那是三娘啊。谢夫人还记得第一次见,在太后的寿辰上,翠袖云衫的小娘子,元家人都生得好相貌,但是在六娘子和贺兰娘子的衬托下,实在也不算出众。
后来,却是这个不算出众的小娘子和云娘最要好,云娘出了事,她第一个发觉,出事之后,又是她奔前走后,就不说后来……要说云娘这桩婚事和三娘子全无干系,她也是不信的。云娘说得对,她是三娘啊。
谢夫人叹了口气,她虽然不似有的妇道人家长了条长舌,却也隐隐听说,三娘才来洛阳的时候,是很上不得台面,莫说南平王妃——她可不像那些小娘子,一意就认定了南平王妃这个做继母的定然刻薄前头的子女。她和南平王妃虽然往来不多,为人也是看在眼里,并不是那等刻薄人,当时想的就是这个小娘子大约是不太得人意——就是六娘子也不大提起这个姐姐,谁提和谁翻脸。
当然那是之前了……别人家的事,一般人哪里记得这么多,一时风气过去,三娘子和六娘子后来又要好,就忘了从前。也就是她为了云娘,才又都记起来,那时候就有风言风语,说到三娘子和宋王。
宋王这孩子……谢家和萧家都是南边来的,也就是谢家早来几代,萧家晚来几年,情分虽然表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清楚的,宋王这孩子出挑,要还在金陵,怕是多少贵人挤破了头也要把女儿嫁给他。
然而这是洛阳。
要说世人势利,也不尽然,这天底下就没有哪个做爹娘的,不想女儿嫁得好,虽然在不同的人眼里,这个“好”字不尽相同,但是相同的一点是,宋王这样的人家,不好嫁。所以仰慕他的小娘子虽然多,看好的却不多。
三娘子……也还是太任性了啊,便是真个仰慕,也没有这样传得满城风雨的。没有娘亲的孩子,到底不懂。
后来倒是听说圣人有意赐婚,谁知道赐的却是贺兰娘子,只道是这两人无缘,却不想好端端的,婚期将近了,西山上又闹了这场兵变。起初透出来的消息,只说是宋王护驾受伤,后来才慢慢传出来,说是为了救三娘。
消息是宫里传出来的,假不了。都说天底下的姻缘是拴了线的,有这根线在,凭你千山万水,两个不相干的人,甚至累世仇家,都会凑到一起。宋王和三娘,大约就是拴了线,连太后都说:“都是孽。”
还特意为此进了趟永宁寺,说是给两个小儿辈祈福。
这一来,三娘的处境立时就尴尬了,要不管不顾,名声还在其次,她瞧着,三娘也不是这等没心肝的人;但是欠下这样天大的恩情,莫说是三娘,就是南平王也难做……又不是话本,救命之恩,就来个以身相许。
说个笑话,你要以身相许,还要看人家让不让。
宋王是有未婚妻的,还不止一个。想到这些,谢夫人都替三娘觉得难,所以谢云然说了这句话,也就默许了。
谢云然上西山的那天,起了很大的风,冬天里的风刮在脸上,和刀子一般,手脚都是冰的,山上比山下冷,心里比外头冷,谢云然一路都想着,不知道三娘该是如何难过,她又该说点什么,方才能够安慰到她。
这世间有很多事,不是言语安慰得了的,比如她容貌受损,谢云然不知不觉伸手摸到面颊,这世上也没有感同身受这件事,她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但是总觉得,该去看看她,哪怕只是陪她说说话。
山下风雨,山上却还好,这是谢云然的第一个印象。
说是山上,其实是山腰,彭城长公主的庄子,如今里里外外都是南平王府的人,据说贺兰娘子也在。
想到贺兰娘子,谢云然心里有些别扭,她才是正牌的苦主,论理,该是她守在宋王身边,只不知道为什么,传出来的消息,说三娘不让近身……到底谁传出的消息?思虑及此,谢云然心下悚然。
侍卫没有让她久等,只过了半刻钟,嘉敏就迎了出来,瘦了好些,精神倒还好,走近,能闻到淡的香。
是药香,她想。
“宋王眼下如何了?”谢云然问。
嘉敏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自然不会计较她失礼,也就低声答道:“王太医说,就这几天了。”
就这几天了,如果醒不来,就永远都不会醒来。那就像是、那就像是一直紧绷在心上的弦,铮然一声……断了。
最能理解这种心情的,恐怕还不是嘉言、昭栩、谢云然这些亲友——他们只知道她难——而是贺兰初袖,她知道她崩溃。
是的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可能会死,比如白蔻,比如于樱雪,比如陆静华,再比如之后凤仪宫里那许多宫人婢子,前世,她们都活得比这一世来得久,一因一果,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
但是、但是他是萧南啊……
他不是别人,他不是任何人,他也不是每个人。他的生死,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更为密切——如果他死在这里,吴国的君主会是谁,贺兰初袖会去攀附谁,燕朝分崩离析之后,最后再席卷天下的,又会是谁……
然而这都不是嘉敏眼下关心的,生与死面前,整个世界都无足轻重。
最初……这些天里,嘉敏不断想起最初,去年的五月,她初初醒来,重新面对她前世失败过的世界,心怀疑虑的继母,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的妹妹,出征未归的父亲和兄长,以及居心叵测的皇帝与表姐。
他夹杂在这其间,却是她最恐惧的人。当时只愿离他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有多远走多远,他是扶摇直上九千里,还是摔下万丈深渊,只要与她没有关系,她就愿意含笑目送……越远越好。
然而一步一步,竟然就走到如今。
即便到如今,她当然还是可以说一句,他不过是为了利用她,但是他说了不,他在画舫上发誓给她听,绝不,绝不利用她的婚姻;她也可以说,不过是巧合,他确然有救她的想法,但是绝没有想过会搭上他自己的命。
这样想,也不算错,如果一早知道结果,这世间明明白白,肯为另外一个人搭上自己的人能有多少?
无非是阴差阳错。
无非事到临头,事已至此……有时候路就不是人自己选的。
但是这次是,上次也是吗?上次在中州,楼阁临窗,同样是于谨,于谨的刀……其实没什么可否认的,没有人逼她承认,一个人可以对全世界说谎,当整个世界都遁去,只剩下自己的时候,她其实可以坦诚。
承认……是他救了她,承认也许他说的是真话,他心许她。
承认……他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真爱了。
他当初可以大大方方与她说:“娘子错爱,是我承受不起。”所有的话都说在明处,是她自己不肯放手,所以活该她遭受后来的艰难。她如今也可以说这句话,是宋王错爱,她消受不起——如果她有机会的话。
如果她有机会把这句话说给他听的话。
可是如今……如今就是有这句话,也没有人听。当时的兵荒马乱,她也不知道自己镇定下来,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得及抽刀来得及挥刀砍断他背上的箭,这稍纵即逝的时机,差点出不来的不仅仅是他。
就更无法解释她脱口而出的那句:“我、我就原谅你”。笑话!他何须她原谅?他并没有做任何对不住她的事,这一世。所以这句话,她或者是,说给她自己听,她原谅他,从前的事,一笔勾销。
她原谅他,她原谅所有他没有做过的事,不仅仅是因为这一世,她不会再给他机会重犯。她从前只是不恨,如今,如今也许是更复杂一点,复杂到像一池被吹皱的水,她看不到底,她摸不到底。
人的感情这样复杂,莫说别人,就是自己,大多数时候也是不明白的。
嘉敏想要叹气,但是并没有。她足够理智的话,也许应该听父兄的话下山去。哪怕只是下山先露一面呢。
但是她想在这里,就在这里,在这里看着他沉睡,想些有的没的事,漫无边际地想,从前,眼下,以后。谁知道从前是什么样子,谁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眼下,他还活着,这么巧,她也还活着。
“三娘为什么不让贺兰娘子进来呢?”经过宜秋院,瞟见一角秋香色长裙的时候,谢云然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