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忽然就到了,阳光忽然失去了温度,天有时候会很蓝,但是大多数时候,都灰得叫人心灰。
昭诩裹着一身灰蒙蒙的风进了门,一进门就看见小妹嘉言眼巴巴地守在门口,手边嗑了一堆榛子壳,白薇还在勤勤恳恳地给剥,嘉言一眼看见哥哥回来,就飞身上去:“阿兄!”
昭诩摊了摊手。
嘉言眼里的光就暗下去:“要他一直这么不醒来,这个姐夫,我是不认也得认了……”
“胡说什么呢!”昭诩喝道,“小娘子家家的,不去绣花……哪怕去校场上跑几圈,也好过在这里胡想。”
嘉言丝毫不畏惧兄长的呵斥——反正在他们姐妹面前,昭诩原也没有什么威严——继续耷拉着眼皮,嘀咕道:“怪我。”
“怪你做什,”昭诩摸摸她的头发,执她的手回到座上,“谁会料到于谨那贼子竟然还敢回洛阳呢,羽林卫原就是他于家世代把持,根基之厚,洛阳城无出其右,便是父亲布防,些须疏漏,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真要责怪,昭诩心里闷闷地想,怕是怪他还有道理一点,如果他和元明炬早把羽林卫整顿完毕,于谨便再厉害,也不至于这样如入无人之地。又想起去长乐坊喝酒的那个晚上,他明明瞧见了,偏还以为自个儿眼花……
“要我当时留了一半部曲与阿姐……”嘉言继续道。
几个月来,这句话她已经重复了几百遍。她明知道阿姐的骑射就是个渣,偏还信了她的安排,把所有人都带走,只留了安平……得亏安平在,她赶到的时候,几乎都吓傻了,阿姐手里拿着刀,满身都是血。
宋王的血。
据父亲和兄长的推测,于谨潜回洛阳,应该是奉了吴主的命令,恐怕还与蜀地有什么关系……这些她是不懂的,她懂的只是,于谨使了调虎离山计调开了父亲,原只是想骚扰军中,让皇帝不安,调边军回来换防,整顿京营,结果看到阿姐和宋王就疯了,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说于樱雪死在阿姐和宋王手里。
她是挺怀疑贺兰表姐的。
连她都不知道于樱雪的下落……当然她是怀疑过,但是她不会说啊,这西山上知道内情的,可不就是只剩贺兰表姐。只恨没有证据。
她还听见父兄背着她说,咸阳王叔和这事儿怕是脱不了干系,只是同样的没有证据。到如今,贺兰表姐和宋王的婚约也只能不了了之——在场的羽林郎说,当时阿姐和宋王当时在下棋,要命,就他们一身臭毛病,假风雅,要是手里有刀……当然得宋王手里有刀,也不至于狼狈到满地乱滚。
宋王手里没有刀,刀在阿姐腰上,是父亲的刀,所以营帐压下去的时候,阿姐还来得及抽刀断箭,把宋王从废墟里拖出来,要不是有那么一下子,宋王这时候应该死得很彻底了吧。嘉言倒是遗憾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差一口气没死,阿姐就一直留在西山上。阿姐之前说了那么多次不想与他在有往来,不想嫁给他,到这时候看得出,都是口是心非。他救了阿姐,她当然是感激的,但是,但是。
但是哪里就值得赔上终身了呢。
这些日子听那些高门女子、底下仆妇嚼舌根也嚼得够了,难道她阿姐还没订婚,就要做寡妇?嘉言每每想到这个,都能哭出来——如果哭有用的话。
父亲也一直在懊悔,不该中计,这些天喝了不少酒,母亲过去劝都挨了骂。
当然宋王也可怜,就连贺兰表姐,最初看到宋王昏迷不醒,也疯了一样又哭又笑,她从来没有见过贺兰表姐这样失态,后来再说起,却说是心疼阿姐。
呸!她才不信。
她才是真心疼阿姐的那个。宋王伤重,不能颠簸,就一直留在西山养伤,父亲送了好些名医名药上去,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没死,也没活过来,就这么吊着一口气,吊着她阿姐,她上次上山,阿姐都瘦了老大一圈了。
彭城长公主倒是来过家里几次,也进了几次宫,从母亲那里打听来的口风,像是想要把阿姐和宋王的婚事订下来,父亲没有松口,父亲说婚姻是结两家之好,总要两厢情愿,阿姐从前不愿意,眼下也未必愿意。
为了防止彭城长公主去骚扰阿姐,父亲派了好些亲兵守着西山,这架势,姨母也没有苛责,反而帮着父亲安抚了彭城长公主。
但是流言蜚语还是在洛阳城里愈传愈盛,这次父亲叫阿兄上山,就是想要阿兄去探个口风,看阿姐能不能在城里露上一面,把流言蜚语都压下去,但是阿姐回复说,不必了。阿姐还是偏着宋王。
她始终……偏着宋王。
嘉言悻悻地想,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命又硬。如今连从前那些旧事,阿姐被于樱雪劫持到中州那一段,都被翻了出来,坊间说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有次连她都听得迷了,回来自个儿打了自个儿一嘴巴。
然而阿姐不肯下山,始终不是个法子,要宋王一直不醒来,难道她、难道她就一直——
“难道她还真打算守着萧南不成。”有这个疑惑的也不止嘉言,贺兰初袖也在寻思,寻思了有段日子了。
最初看到萧南伤重,听王太医说难救,当时惊骇,一言难尽。
她知道萧南一生中,确实有过数次惊险,但是最终都死里逃生。命运眷顾他,他是天子,天定之人——这是她的信仰:做他的妻子,就有一****可以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无论他们如今怎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但是现实打败了她。
现实就是萧南一直昏迷着,一口气,大家都在等他这口气散去,然后该哀悼的哀悼,该守节的守节,该结束的结束。
之后,她还抱着一线希望,在西山上呆过很长一段时间,有南平王的亲兵守着,她是进不去,但是姿态总要摆出来。
一个未婚妻的姿态……她才是萧南的未婚妻,三娘不是,三娘不过是报恩而已。
但是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草木上打着霜,鸟一行一行都飞走了,不知道是哪一天,她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萧南他不会就这样……死了吧?这样的念头一旦生出来,就再难以被掐灭。
王太医说,再七日醒不过来,就再醒不过来了。
之前她一直不信,但是后来,她有些信了。三娘是死心眼,前世如此,这一世还是如此,要不怎么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能吊死在这棵树上,一次,再次,她贺兰初袖可不想,也不能。
她这时候回头想,这一世重来,发生了多少意外,这件件桩桩……她怎么到这时候才发现呢,她怎么就笃定所有的人,都还会走同样的轨迹呢。她在凤仪宫的那几个婢子,不是已经死了么,没有熬到她给她们带来荣华富贵;前世陆静华何尝攀望过皇后的位置,前世穆秋玉也不过就是个贵人。
前世……萧南怎么会半夜三更地去找三娘下棋,他避之惟恐不及……三娘真是祸水,谁沾上她谁倒霉。
还有于烈、于谨、于樱雪……所有被改变的命运,她怎么就能肯定,萧南还能笑到最后呢?
她怎么就能够肯定呢?如果南平王父子不死……三娘重生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如果南平王父子不死,谁敢说,萧南就能顺利南归?
如果……如果……如果。
不不不,无论如何,皇帝都风光不了多久了,无论他与太后最后胜负如何,无论他会不会再次对南平王父子举起屠刀,无论……他迟早会坏事,她不能做他的皇后,她的选择是对的,不能做他的皇后。
何况还有三娘,三娘会防备他,他一点机会都没有。
如果要退而取其次……是时候了,是时候给自己找一条退路了。贺兰初袖脑子转得飞快,昭诩是不可能,且不说他如今已经与谢云然定下婚约,便没有,三娘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反对的。她成事或有不足,败事绝对有余了。
那还有、还有谁。
京中青年才俊——特别是日后能飞黄腾达的青年才俊,元明修不必想,周城已经和三娘搭上了,三娘是深知元明修什么人品,怎么会让周城再奉他为君主。元明炬……元明炬这个妻子、妹子一个都保不住的货色,拿下也没什么用。
可惜了独孤泰如今人不在洛阳,便在,仓促间也成不了事……他如今应该是还在边镇吧。
这洛阳城里剩下的……贺兰初袖心里一动,不不不,她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想了,如果连萧南都会死,如果连天命都不可靠,可靠的也许就只剩下她的眼光,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离开南平王府。
南平王府不会庇护她太久了,南平王父子久久没有动她,不过是因为时局繁杂,一时没想起而已。
一旦他们腾出手来……
她可没有三娘的好命,即便是堕到泥里,还有人视她如明珠瑰宝。
趁着眼下……洛阳城里那些高门世族不算什么,不过一群见风使舵的货色,她贺兰初袖,迟早不能屈居人下,所以她贺兰初袖的郎君,也必须有君临天下的觉悟,至少,他须得有这个机会。
贺兰初袖坐在窗前,窗外一支腊梅,在严霜中开得金灿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