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味贪功求进,事先既不上报,追杀的又是赵郡李氏这样的名门,如果当真让他悄无声息办成了也就罢了,却又教李家兄妹几个逃了,如今自己又落到世子手里,要追究起来,就是个灭门之祸!
要知道,贵人们惯做的诿过于人,教人背黑锅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陈许在瞬间想明白了为什么是口谕,也顾不得脸面,更顾不上这满地泥泞,“扑通”就跪了下去,叫道:“将军救命!”
昭诩只冷笑一声,替坐骑抓了抓颈上鬃毛,马儿欢快地连打了几个喷嚏。
死一样的静,只有雨声哗哗的,哗哗的。
陈许心里凉得和冰一样,但是人性如此,便死到临头,也忍不住还想要挣扎,他回头看了一眼雨里一动不动的百余羽林郎:“是我一念之差,信错了人,但是我这些兄弟何辜,将军——”
昭诩还是静默着。
李十一郎忽然觉得肘部像是被谁推了一下。
想是之前对他照顾有加的那位小郎君。他忽然意识到,是该他说话了。虽然为掩护他们兄弟出逃,死伤部曲无数,还都是族中难得的好手,连他嫡亲的妹子八娘也……但这不是计较的时候。
要紧的是找到元凶!要紧的是活着回家报信!
这个人,这个羽林卫背后的人,他能驱动皇帝的亲兵,可见位高权重,他敢明目张胆在这洛阳城外伏击和追击他们兄弟,可见有恃无恐,他不但要杀他们兄弟,连女子都不放过,可见仇恨之深。这样的人,要对付的定然不是他们几个小辈,他的目标,恐怕是整个赵郡李氏。
这才是最令他忧心的。
就只低头道:“都凭世子处置。”
昭诩要的就是这句话。等十一郎出了口,方才说道:“要只你一个,我是不救的,看在这些被你拉下水的儿郎的份上——”他低声交代了几句,无非叫陈许带了人回去,不许声张,以后也不许再问。
陈许到这时候自然千恩万谢,哪里还说得出一个“不”字。
末了昭诩拍拍他的脸,说:“莫忘了去给我妹子赔罪。”这是……收他做自己人的意思?陈许一愕之下方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连连应是。又给昭诩多磕了几个头,方才诚惶诚恐退出庄门,一声令下,羽林郎如潮水撤去。
世子真是好手段,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不止十一郎,还有周城。然而这样的手段,南平王世子使得出来,他使不出来,只有长期上位的人,方才能够收放自如,他如今……还差得远呢,他想。
待羽林郎都退尽,昭诩方才下马,与十一郎见礼:“方才事急,失礼了。”他说,“十一郎就不必回礼了,快随我进屋去,换过衣裳和口酒,暖暖身子罢。小周这里别的都还寻常,酒却是难得的好。”
原来这个小郎君姓周,十一郎心里想。他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分辨酒好酒坏,又挂念垂危的八娘,自己身上的各种伤口,也都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也就不客气,做了个“请”的手势,拨转马头,跟着昭诩和周城进了屋。
昭诩、周城处理羽林郎冲击庄子这小会儿功夫,之先进屋的李家兄弟、侍从已经洗过热水澡,该包扎的包扎,该上药的上药,也都换了干净柔软的衣物,在厅里等着。食案上堆满了食物,不过李家有教养,虽然是饿得极了,主人不来,并无人擅自动筷,都坐得笔直,却眼巴巴看着门口。
待十一郎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几乎是齐齐松了口气,纷纷道:“十一郎君!”
“十一兄!”
十一郎扫了一眼厅中,弟弟们都在,都安好,两个忠心耿耿的部曲也在,却缺了八娘、九娘、十二娘。八娘也就罢了,重伤需治,怕是起不来,九娘和十二娘……一时变色,冲口道:“九娘和十二娘呢?”
周城适时应道:“公主不常来这里,庄子上没有婢子,想是仆妇粗手粗脚耽搁了,李郎君稍安勿躁。”
好娇气的李家娘子,昭诩心里想,他家三娘从洛阳到中州千里迢迢,身边可除了萧南,再没有别的人。想到萧南,昭诩心里又有一点烦躁。
几个人分主宾入了座,过了盏茶功夫,就见李家九娘和十二娘身着男装进来,垂着头道了个万福。
原来嘉敏从未来过这里,庄子上何止没有近身的侍婢,连女子衣物都没有。先前她们穿过来的,又都被雨水浸得透了。没奈何,只能和兄弟们一样,穿了男装。头发尚未干透,也不能梳髻,粗粗挽了个环而已。
发梢上的水滴落在衣襟上,微微晕染开来,九娘素雅,十二娘艳丽,各擅半场。
昭诩在座,周城是不敢多看,昭诩却在心里想,要谢娘子也作这般装扮,不知是怎样风情。两个人各怀鬼胎,昭诩好歹身份尊贵,又是主人,不能不尽地主之谊,举杯道:“我先饮,各位随意。”
李十一郎虽然心里还记挂着八娘,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这个小周郎君里里外外的周到,自然会安置好她。弟妹这些天都吃足了苦头,奔走,逃亡,有生以来都没有过的艰险,好容易舒了口气,就让他们舒过这口气再说。
他闷闷用着饭食,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该如何与南平王世子交涉,哪些是能说的,哪些不能……他也饿得狠了,比所有人都饿,也比所有人都累,神经绷得比谁都紧,只是这一路,身为兄长,不能不强撑着,这时候几口饭下去,忽地身子一歪,双箸落案,十四郎叫道:“哥哥!”
一时李家兄妹、侍从齐齐变色,惊起,昭诩探过十一郎的鼻息,又伸手摸他脉门,抬头道:“十一郎这是脱力了,勿怕。”
李家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十二娘道:“多谢……世子。”她和八娘、九娘是见过昭诩的,却不料重逢在这里狼狈的情况下。
昭诩没有应声,朝周城看了一眼,周城点点头。
过了片刻,就有个大夫模样的人背着医箱过来,疏散了李家兄妹,几针下去,十一郎“嗳”一声醒过来,看见周遭弟妹关切的目光,正要坐起,又被昭诩按住:“十一郎君且歇着,来日方长。”
十一郎心有不甘:他这一倒下,南平王世子要盘问的就是他这些弟弟妹妹了。十四郎、十五郎、十九郎,二十一郎都还是孩子,心无城府,九娘敦厚,又素不习说谎,也就十二娘,自小伶俐,堪当大任。
他把目光投往十二娘,十二娘微微点了点头,十一郎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沉沉睡去。
这个美艳的李十二娘,看起来不简单啊,全程观望的周城心里想。
一顿饭,吃得多少有些沉闷,周城知道八娘多半有不好,十一郎又说倒就倒,也不敢胡乱活跃气氛,生怕再出点什么意外,不好收拾。李家兄妹食不甘味,但是身体还是诚实地做出了反馈:食物进去,整个人都暖和过来。
昭诩先前喝过酒,也多少用了饭食,这时候并不饿,只出于礼节,陪着用了几箸,到最小的李二十一郎放下筷子,跟着也就放下了,目光扫过惴惴不安的李家兄妹,略带了歉意说:“我今儿来三娘这庄子,也是临时起意,这会儿倒是困倦了,只能烦劳小周替我待客,诸位不要怪罪。”
他说困倦要休息,意味着李家兄妹获得了商量和缓冲的时间,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谈得上怪罪。
李十二娘道:“此番叨扰,来日再报答世子。”
昭诩微微一笑,抽身离去了。
周城也不多话,只带他们去休息的房间。虽则知道这些贵公子、小娘子其实不习惯与人共歇一室,但是连日亡命的艰险,安置在一处,多少能安抚他们的情绪。又交代仆妇下人,供他们使唤。
然后行过礼,退了下去。
李家兄妹待他走了,都到十四郎屋里来——除去十一郎,以他最为年长。十四郎道:“你们看,这个南平王世子,可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