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扫胡嘉子一眼,也知道她心里在嘟囔些什么,只是不理会。
“这见异思迁,也是人之常情,坏就坏在这多情国里美人多了些,见异思迁也比别处多上几成。这人和人吧,好的时候固然好,到要一拍两散了,这从前恩情,有人舍得下,有人舍不下,舍得下的人自然自在,舍不下的可就伤心了。表姐你是不知道,这美人儿伤心啊,天都为之落泪……”
阿言这是去过宜阳王叔的产业么,嘉敏暗暗地想,得叮嘱哥哥查她行踪了!这一大篇话,不是秦楼楚馆中人,哪里编得出来!
都怪周城那个破人!
——嘉敏这话时候想起来,她和嘉言被于烈送出宫的时候,听周城嘴贱提起过。没准阿言就是那会儿上的心。
嘉言自然不知道,嘉敏已经打算好了要昭诩关她禁闭。
尤在绘声绘色说道:“那多情国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美人为情伤怀,整日里哭哭啼啼,凄凄惨惨,那多情国的天气,也就一直都好不了,时不时发上一场大水。也是他们运气,三年前,大水自海外冲过来一个僧人,那僧人本着慈悲为怀,写了张方子给他们,说是吃了之后,从前再如何恩爱情深的两个人,之后都如陌路;从前再如何恨不能生吞活剥的两个人,之后,也只如陌路。”
原来胡嘉子要的是这个……嘉敏心里也松了口气,要是万一胡嘉子要的海上方,是求皇帝回心转意的,可叫她哪里找去!
嘉敏这头松了口气,胡嘉子却反驳道:“不对!”
“哪里不对?”料不到胡嘉子会反对,自认为故事编得十分圆满的嘉言很是意外。
“我……”胡嘉子张张嘴,忽然又闭上了,往嘉敏看一眼。
她是觉得有我在,不便出口?嘉敏心里揣摩一会儿,闲闲笑道:“胡家表姐也是个美人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倒是天清气朗。”
嘉言:……
嘉言张口结舌了片刻,瞧着胡嘉子面色虽有忸怩,却没有反对的意思。看来阿姐竟是猜中了。她事先没有准备,一时竟答不上来。却听嘉敏笑道:“帝都多少美人,这会儿心情可不错呢。”
“那多情国的美人,难道不是喜的多过忧的,又为什么会发大水呢?”胡嘉子说。
这个问题更刁钻一些,嘉言已经完全答不上来。嘉敏略一思忖,淡淡说道:“胡家表妹这么想就错了。”
“哦,错在哪里?”胡嘉子很不服气。
“胡家表姐觉得,一个人是喜欢起来厉害呢,还是怨恨起来厉害?”嘉敏循循善诱。
“喜欢起来厉害还是怨恨起来厉害?”胡嘉子明显被绕糊涂了。
“当然是怨恨起来厉害,表姐你想想,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最多不过是情愿为他去死,但是怨恨一个人的时候,就算是他死了,你也还是会难消心头之恨。”嘉敏的声调一如寻常,嘉言和胡嘉子,却不约而同,背心一凉。
这样若无其事的阴森。
阿姐这样恨过么?嘉言想,但是阿姐说起宋王的时候,并没有特别怨恨的样子。
“欢喜和难过也是同理。”嘉敏补充说:“多情国的人得了那张海上方,从此国中少有人伤心,所以改了名叫绝情国。”
怎么听起来绝情比多情好是的,胡嘉子心里嘀咕,又抬头来,盯着嘉敏看了半晌,忽问:“那张方子……三妹妹用过么?”
嘉言的心又提了起来,只听嘉敏面不改色道:“表姐你猜猜?”
胡嘉子的头勾下去。她也知道嘉敏不喜欢她,但是她是见过嘉敏从前的,那简直鬼迷了心窍一般,比之她对于……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虽然外间都流传贺兰氏横刀夺爱,但是她信嘉言说的,宋王愿意许以婚约,是嘉敏一口拒绝……她也想这样,她也想,能够从容淡定地,视从前如陌路。
她如今……实在太狼狈了。
她不是没有试过,只不过她人生的前十五年里,就没有想过别的可能。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里和蔼可亲的姑姑,以及沉默清秀的表哥,就是她的以后……她从来没有想过,还需要有第二种可能。
也许就因为没有想过,当结局急转直下,冲击才格外厉害。皇后定了陆静华之后,有前来探望和安慰的,有当面说好话,出了门背过身去就笑话的,也有当面就忍俊不禁、阴阳怪气的,胡嘉子维系一直以来的强硬,安慰的闭门不纳,当面说好、背后笑话的,都被她一一掀了老底——不过是这洛阳城里一亩三分田的事,谁还不知道谁!至于当面就阴阳怪气的,她敢直接打上门去!
如是,渐渐无人再提,但是那又如何,她心里难过,再强硬,也都是虚的。强硬本身,也都成了笑话。
若非如此,阿言不过给了根救命草,她也不必如此言听计从——阿言总是为她好的,她知道。她不会虚情假意地安慰她,但是她是为她好的。
良久,胡嘉子抬头问:“这张方子,三娘开什么价?”
这一小会儿功夫,三妹妹又变成三娘子了,不知道几时,又要变兰陵公主,嘉敏实在有些无语:“我缺钱么?”
嘉言扶额:她家阿姐和胡家表姐,定然是前世的冤家。
胡嘉子这一次倒没有退却,反而追问道:“那要怎样,三娘子才肯把方子给我?”
她哪里来的方子,嘉敏往嘉言看了一眼,嘉言那里定然有答案。只是这时候要对口径却来不及。何况,她问她要她就给,天底下哪里来这么好的事……嘉敏的目光扫过嘉言瞬间慌乱的眼睛,扫到案头一只汝窑美人耸肩瓶,色白如玉,插一支兔儿牡丹,花瓣低垂,犹带着朝露。
嘉敏走过去,高高举起,一松手,用力往地上一摔——“砰!”在嘉言和胡嘉子的失声惊叫中,汝窑美人耸肩瓶摔成无数碎片,嘉敏拍拍手,对效果十分满意,指着说道:“把它们重新拼起来,不许找人。”
说完扬长而去。
留下嘉言与胡嘉子面面相觑。
方才嘉言与嘉敏一唱一和,还不觉得,嘉敏这前脚出门,胡嘉子后脚就反应过来:“阿言,你阿姐不会是坑我吧?”
这个问题,嘉言也答不上来——以胡嘉子与嘉敏的关系,就算嘉敏心血来潮坑胡嘉子一把,嘉言也不意外。都怪她没早些与阿姐通气,以阿姐的嘴硬心软,她多求个几次,没准她就不计较表姐的坏脾气了。
嘉言心里琢磨,嘴上只道:“就算我阿姐坑你,我也坑你不成?你不信我们,就去找宋王问个明白啊。”
“姑娘,真有绝情国海上方么?”出门走了一条回廊,曲莲终于再忍不住。
嘉敏走得飞快:“你说呢?”
曲莲:……
她算是摸透了,但凡姑娘用这种口气说的,就不是什么好话,曲莲心里不由地可怜起胡家表姑娘来,却听半夏道:“那,要是胡家表姑娘去找宋王殿下打听——”
“她会么?”嘉敏毫不在意,萧南绝对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人物,这是其一;其二,就算胡嘉子有胆去找萧南问个明白,以萧南的脑子,也绝对应付得过去。不过就是糊弄个小姑娘罢了。
更勿论她如今还欠着他三件事,在没帮他办到,或者说,还没成功赖掉之前,她就是随口扯到九天神女,萧南也只能附和说是啊是啊,看见神女的那天起了大风。
“那要万一呢?”半夏仍忧虑着。
“不会的,”嘉敏转眸看住她,定定地,过了一刻钟,忽展颜笑道:“阿言会拦住她。”
胡嘉子思来想去,讷讷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宋王为人清正,总不会骗我。”——至少不会与三娘子联手骗她。
嘉言眯了眯眼睛:“表姐要去找宋王?”
“总还是……要问过才安心。”胡嘉子也知道这话里似有不信任嘉言的意思,也只能硬着头皮辩解:“不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你阿姐她——”
“你也知道她是我阿姐,我阿姐能坑你,难不成还能坑我?”嘉言打断她:“表姐是打算借口拜访彭城长公主,前去宋王府么?”
胡嘉子微怔,迟疑片刻方才道:“……是啊。”
胡嘉子是见过萧南的,次数还不少,只不过,多半是在宫里。有萧南在的地方,多半皇帝也在,那时候她整颗心都在皇帝身上,任人说萧南如何风仪无双,她都视而不见,根本没有留意过。
她如今是不便再进宫……
以她觉得,以拜访彭城长公主的名义登门拜访,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终究阿言体谅她,她想。
嘉言哼了一声:“就算让你进了宋王府,你怎么确定宋王刚刚好就在府中?就算他在府中,你又有什么借口可以与他单独见面?就算是你找到了单独见面的机会,你倒是和我说说,这等私密,宋王凭什么对表姐你直言不讳?”
胡嘉子:……
“就算宋王殿下事无不可对人言,表姐不是我说你,”嘉言补刀:“表姐与宋王殿下素无往来,猛地跑去问他,我阿姐为什么拒他婚约,真的好么?”
胡嘉子:……
胡嘉子觉得自己还是老老实实捡瓷片、拼瓷片算了,至少这件事还有阿言陪着她。
忙乱了整个上午,总算回了自己屋子。嘉敏坐下来舒舒服服用过午饭,因料想那两个笨蛋没准还在勤勤恳恳捡瓷片,就吩咐了曲莲给她们送食盒过去。美美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已经是未时中。
嘉敏叫半夏过来给她换衣裳。
半夏道:“姑娘又要去——”
“是啊,”嘉敏注视窗台上一盆开得正艳的蓝色花,微笑着说:“也该去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