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在食肆里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去松窗先生的草馆整理了一番。今日秋高气爽,适宜晾晒。
鹿鸣翻晒了簸箕里的草药,又切了一大波的黄姜片,均匀地散开在圆簸箕里,小心翼翼地放进架子里;既而把晒干了的菊花放进储蓄罐,罐子周边散落着防潮干燥的木炭,又把山楂、茉莉、忍冬之类的新晒好的草料分门别类,规制整齐。
近几个月下了学,受松窗老师指点,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里的草药香,感觉找到了可以忘记烦心事的东西,每次她认真采集、翻检、整理、背诵、记忆的时候,就非常地快活,忘记了思乡、忘记了南添、忘记了嘉鱼和子衿、忘记了那些个难熬的术数课。
至于这样的变化,松窗老师自然知道的,对鹿鸣解释道:“世上一切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在找到它之前千万别放弃。”鹿鸣点点头。
入学以来,她总是不开心,在那些光彩照人的生员中黯淡无光,也找不到自己来沧浪书院的意义,每天总是想着逃离,可是自从在藏书阁中翻阅到了治愈群黎幻玉虫的方法开始,她似乎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在那个和子衿第一次在“无言亭”单独对聊的清晨之后,她一定要找到治愈子衿眼睛的办法。
轻轻地关上草舍的竹篱门,鹿鸣背上竹篓,提着小锄头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往上去了,去找今天先生要的香薷。
香薷这种多年生植物,多穗,一般随处可见,楚山的林间小道上香薷密密麻麻,开花的时候,细小的蓝花密匝匝如夏季摇曳的银河星空,爹爹、娘亲、南添、鹿鸣的笑声一般都落在它们上面。
但这后山上,除了几名医术科的师兄师姐在采一些常见的草药外,香薷基本上不见踪影。
鹿鸣帮着师兄师姐们采了一些白花败酱、蓍草、葳蕤等常见的草药,问师兄们打听,有没有看见香薷。
但这种听起来很普通的东西,这边确实都没怎么见过。鹿鸣打算往山上再走一点儿,说不定能看见。
于是道别师兄们,往石阶上走去。山路越往上,越陡峭,在钱塘这边的山丘基本上不会有太高太粗的树木,越往上树木倒是矮下来,有些地方就是成片儿裸露的岩石。
林子里一通行走,很容易失去方向。鹿鸣掏出示东盘,却发现指针来回摇摆不定,既然在这里坏掉了。
她只好用水壶里的水蘸湿了手指,伸手放在空中,感觉到手指前侧更凉,似乎是从斜上方来风,也就是马上到分水岭了。
于是她收拾好东西,赶紧往上继续行走了一会儿,转过大石板,果然在眼前连绵着的几座山的尽头有一片浩浩瀚瀚的海。只看得见,却听不见声音,这里的山怎么这么奇怪。
要来采香薷的鹿鸣没有多想,只是低头寻找着香薷,而且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已经礼书院的后山很远了。
那带有一点点腥味的海风时不时地冲过来,让鹿鸣有点难受,鹿鸣以为自己是走了这么多山路,可能有些累了。
刺眼的阳光依旧赤裸裸地照射这里,让这秋日的阳光显得极其过分。风吹动了一小块高地上的一株草,那草摇曳了一下,正是香薷。鹿鸣心头一喜,急匆匆爬上去。
正在她伸手抓住这株草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子下沉,四周的土往下滑,眼前开始发黑,她手脚并用都不能阻止往下滑的趋势,那株草也随着她一起下滑,沙土一点点将她掩埋。
她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粗重,身子好像被什么挂住了,双脚悬空状态,一踩一滑,双手交叉叠在头顶,根本无法动弹,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感觉头越来越大,眼前都是黑漆漆一片,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多久以后,她朦朦胧胧听见有人的声音,一个小孩子和一个父亲的声音,他们像是曾经的自己和父亲在田里收获土豆,“又挖了一个,又挖了一个……”父亲欣慰地说道,“不挖了,豆苗跟我回家吧,豆苗今天已经吃了六个了”。
奶声奶气的小男孩不高兴地回道,“不不,继续挖,豆苗还要吃。”她以为这是曾经的自己,但迎头而来的血腥味让她清醒了一下,原来他们在挖人吃,我就是他的土豆!
鹿鸣此时无比地恐惧,希望自己继续往下掉,恐惧感让她双脚使劲儿地往地下蹬,可无论如何她都纹丝不动,只是觉得身体上的土在一点点减轻,是的还有一点点,那个可怕的小孩子就挖到我了。
这个多年前做的梦,今天终于要实现了,太可怕了。那个梦里,她总是把自己的头埋在沙子里,或者隐藏在黑暗里,以为这样别人就永远找不到自己。
可是现实是,这个吃人的孩子就要把我挖出来了。鹿鸣开始哭泣,这个时候脑子已经停止转动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只是觉得头顶忽然间停止了一会儿,继而又急匆匆地挖起来,一双温暖的手拉住了自己的手臂。
“在这儿,在这儿”。鹿鸣听到了一个微弱但是很熟悉的声音,她已经没有力气辨认了。
土石块往下方流去,鹿鸣那张苍白的脸从土里浮现出来,“小鹿子,小鹿子……别害怕,别害怕……”
这个人自然是嘉鱼,他一边挖,一边安慰,不远处是子衿,纤弱的青色衣衫执剑在战斗。
鹿鸣看到的只是模糊的图像,她已经没力气了,看不见、听不见,她觉得自己在往远处走。
嘉鱼紧紧地抱住她,“小鹿子,小鹿子……”可是再怎么使劲儿都不能把鹿鸣完全抱起来,鹿鸣被卡住在两块大岩石之间,而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刚刚就是因为鹿鸣卡在两块石头之间,堵住了流沙土,上半部分才被掩埋,下半部分如何也踩不住。
鹿鸣气息越来越微弱,她感到自己轻盈无比地往远处走去,听见有人喊,她回头,却谁也没看见,只是一片片白茫茫的雾气。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鹿鸣忽然觉得一股温暖的阳光从背后照射进来,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她。子衿极快地结束了战争,飞身来到嘉鱼这边。嘉鱼把险情快速告知子衿。
子衿略一思忖,快速解下两人身上的腰带牢牢系在一起,一端交给嘉鱼,一端绑在自己身上,在嘉鱼指挥下飞到悬石边,快速清理掉卡在鹿鸣身边的尘土,环身抱住鹿鸣上半身,向嘉鱼示意已经妥当。
嘉鱼高呼一声,子衿抱住奄奄一息的鹿鸣,飞将出去,待这二人身子飞离悬石,嘉鱼往回使劲儿拉绳,子衿也往回发力,二人有惊无险地落在了悬崖边。
嘉鱼瘫坐到地上,额头上汗不住地淌。子衿感到鹿鸣渐有凉意,来不及多想,赶紧给她输送真气。
鹿鸣感到自己朝着明媚的阳光跑去,脚步不是轻盈的,而是落在薄薄的美丽雪地上,形成了一个个清晰简单的脚印,她很开心,笑声盈盈。她一直觉得有股熟悉的气息像那只翩跹的蝴蝶,她便追着那蝴蝶而去。
不多会儿,子衿感觉鹿鸣有些暖和起来,稍微地松了一口气。忽然闻到嘉鱼身上有一股血腥味儿,眉头一皱,“你受伤了?夜水魇?”边说边掏出一个鎏金小瓶,朝着嘉鱼的方向扔过去,“赶紧吃掉。”
嘉鱼顺手接住,单手拧开小瓶子,仰头喝下去。但怕子衿担心,缓了一口气,咬了一下苍白的嘴唇,说道“无碍,她怎样了?”捂着手臂凑过来,看见昏迷中的鹿鸣,惊讶的说道:“呀,小鹿子脸上头发上都是土,这次苦大了。”
子衿回道,“刚给她输了真气,应该没事儿了”。然后伸手摸索着拂去了她头发上和脸上的尘土,无意间手指碰到了鹿鸣的眼睛,眼皮底下,眼珠动了一下,抬头对嘉鱼说道“她好像要醒了”。
嘉鱼松了一口气,“哎呀,好,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