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苦寒,我们的生活一落千丈,但与大多数无家可归的穷人相比,已经是好太多。
自父亲贬谪以来,我见识了太多人间疾苦。原本生活在帝都繁华圈子里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世上会有那么多的人吃不饱、穿不暖,连一处遮风避雨之所也没有。
他们污垢满身,体味很重,饿得只能翻着垃圾堆里的橘子皮和玉米棒啃…
父亲自接任县令以后,接到的最多的案子就是杀妻杀子案,随着寒冬到来,穷人家越发生活不下去,就渐渐有了许多丈夫杀掉自己的孩子、妻子,然后再自杀的案件。
……
我终于明白了一些,明白了陛下为什么如此勤于政务,明白了慕皇后为什么节省后宫开支,明白了李郎君为什么得陛下认可…
一路走来颠簸辛苦,加之边境气候恶劣,食物大夫都不好,母亲是半生浸在富贵之乡的人,哪里禁得起。来了这几个月,家里大大小小的女人们都病了好几次,母亲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
母亲几乎每天都是卧床不起,有大夫来看了,说母亲是思虑过重,加之身体本就虚弱有亏损,这次的病一激,就都显现出来了。
父亲很着急,每天总是要抽大半时间陪着母亲,我和两位姨娘也是。
但是没有用,我们都只能看着母亲一天天衰弱,一天天瘦下去。
我眼中的泪越来越多,我一直暗自怨着母亲的严厉与冷漠,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样的爱她。
大夫说她思虑过重,而我也一直感觉得到:她是不开心的,一直都不开心。即使偶尔展颜,也不过是强装出来的。
可我从来没想过,她为什么不开心?
为什么呢…
我每天都陪着母亲,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同她在一起,母亲越来越虚弱,可她的脸上却仿佛多了一种名为释然的表情。
我每天都很忙,要陪着母亲,要宽慰父亲,还要代母亲管着这个家,得闲时也只有空想一想帝都那位李姓郎君。
我再也没见过桃花,寒冷的边境不会允许那种娇嫩的花儿绽放。母亲喜欢的红梅却是多的,我每天都会折一支插进她桌上的瓶子里。只有那鲜艳的红色,能为这一室清冷添一分彩。
父亲又请了大夫,一个又一个,不管远近,是个大夫都请了。可他们却只会摇头,一个接一个的摇着头出去。
我很恨,很生气,很无力…
我开始拜菩萨、抄经书、放生…
我也开始明白帝王为什么喜欢砍太医的脑袋了,因为明明自己已经是天下之主,是真龙天子,可依旧救不了自己在意的人,那种无力感,大概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不是天子,现在只是一个犯官之女,我杀不了他们,可我的无力感却不比他们少。
那种明明自己就在这里,自己活得好好的,却只能看着自己的至亲一天天衰弱,一步步接近死亡,自己有手有脚,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
父亲最是无奈,曾经大权在握,人人巴结,如今却连妻子也守护不了。
他坐在床头,拉着母亲的手说:“敏儿,你可能不知道,你未出阁时我曾偶然过你一次。那次是你母亲带着你参加魏国公张府老太爷的六十岁诞辰,女眷们在园子里听戏时,你去看望你嫁与国公府四郎的姐姐,恰巧那时我跟着四爷去他的书房。路过时,正好看见你进门去。那时的你就像开在枝头的牡丹花,华贵漂亮、进退有礼、落落大方,我那时就想,若娶妻得此,还有何憾?”
“后来我知道了你是史平侯府的嫡小姐,我自知高攀不起,却不承想有幸得侯爷的欣赏,侯爷甚至想下嫁一个女儿给我。他虽然没有对我说,但我想,他大概是问过了府里所有的适龄姑娘,却只有你愿意下嫁于我。你不会知道当时的我有多激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接下来的日子对我来说如做梦一样,那个美丽高贵的姑娘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我觉得自己是被老天眷顾的。成亲后,我知道你有些姊妹明嘲暗讽的笑话你,你自己不甚在意,几句说得她们面红耳赤。可我却很愤怒,我仔细呵护的牡丹花不是她们可以伤害的,我要筑起更坚固的墙,将我的花儿护在里面,我拼命的往上爬,我想让你比她们都尊贵。可到头来,还是我亲手害了你…”
父亲说完,眼中甚至有了泪意,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哭。
也是我第一次见母亲的眼中有名为愧疚的情绪。
父亲走了,母亲叫了我进屋,我跪坐在母亲床边。
母亲静静地看了我良久,才道:“若漪,我未出阁时,我的母亲很忙,要管一大家子的事,我总是守在祖母身边的。虽然祖母疼爱我,但也不及兄弟们,更何况,母亲的爱是代替不了的。那时我就想,我以后要是有了女儿,我一定宠着疼着,绝不冷落她。可直到现在,你已经是快出阁的年纪了,我不说疼你爱你,便是作为一个母亲最基本的对孩子关心也少。”
“我是不合格的,我知道。可你一直是懂事听话的孩子,从来没怨过我,也不怎么闹脾气,你比少时的我还要懂事出色。我既开心,也愧疚难受。我不仅愧对你,也愧对你的父亲,他已经算是很好的丈夫了,他为我的下嫁兴奋惶恐,可我当时不过是利用他逃避罢了!”
我深深的看着母亲,可她却只是盯着床顶,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大夫不是说我身体亏空吗!那都源于我年少时的一场大病。我那时病得很严重,不少太医都束手无策了,我父亲广寻名医,整个家都被我折腾得不安宁。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英年早逝时,父亲带了个游医回来。他隔着帘子给我诊治,探了我的脉象,又模糊的观了我的面色。他说我的确身子亏损严重,但最重要的还是思虑过重。是不是很耳熟?跟现在几乎一样,我仿佛生来就是不开怀的。”
“他回了父亲,说每天除了规定的膳食、药方外,他还请求一个时辰的治疗。有丫鬟婆子们在身边,又隔着一层帘子,只要他说还有救,父亲自是无有不可的。”
“每天这一个时辰,他就是与我聊天,他是游医,四处游历,见识颇丰。他跟我谈自己的游历经历,一些奇闻怪谈、奇人异事,各地风土人情…我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所见所知便如井底之蛙,侯府很大,可我已经在里面呆了十几年了。而我出阁后,不过是换一个或大些或小些的地方,再呆完余下的几十年。”
“听了他的话,我的思绪都飘到了他故事里地方去了,做梦都是。也没心思再去想那些日常的琐事,想那些讨厌的姐姐妹妹们,我想离开,我想要游医带我走,我想跟着他去游历,哪怕荆钗布裙,哪怕食不果腹。”
“我想,可我不能。我是侯府的嫡小姐,享尽家族提供的财富与地位,而我的婚姻就是他们索取报酬的契机,我知道,却不能背叛我的家族,这与我从小接受的教导和礼仪相违背。一个月后,游医离开了,我早已心中空空,我无法左右我的命运,无法逃离头顶四角的天空,逃离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琐碎生活,嫁给谁对我来说都一样了。”
“所以,半年后,我嫁给了你父亲。我其实是有预谋的。首先,他虽身份低微,但祖父看重他,女儿对他们而言都是工具,嫡女也不过是趁手一些;其次,你父亲家世简单,上无公婆,我会轻松很多;再者,低嫁要比高嫁好过些,至少他即使厌弃我,也要顾着侯府的面子。”
“我愧对你的父亲,他是个好丈夫,可我的心里没有他,我更加愧对你,我是个自私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了解母亲,原来遥不可及的她也不过是尘世里挣扎的女子;原来她也有大胆爱闯祸的时候;也曾经奢望过一份不可及的爱…
原来她是真的不爱父亲。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我才想起,我从来没有看见母亲哭过,即使是现在。
我对她说:“没有,你是最好最好的妈妈了,娶了你是父亲的福分,托生在你肚子了,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你是个好妈妈。”
母亲依旧望着床顶,可我看见她眼里有大滴的泪涌出。
我哽咽着趴在母亲耳边,难看的笑问:“娘亲,那个游医叫什么名字啊?”
母亲笑看着我,眼神温柔,就像是彼此倾诉心上人秘密的好闺蜜,她语气轻柔,狡黠一笑,就像豆蔻梢头柔美的少女。
“游医先生呐…叫邢伍。是圣之清若何,高风夷惠伍的伍。”
几天后,母亲死了。
父亲连眼泪都流干了,那位小些的姨娘撞死在了母亲的棺木上,原来她说的是真的,她的确是为了母亲。
而我,直到最后也没能告诉母亲,我的心上人…
母亲走后,父亲就跟丢了魂一样,他没能呵护好自己的牡丹花,让她早早地凋零了。从此,他不必再为随时到来的风雨担惊受怕,却也再不希冀珍爱散落的阳光。
我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母亲不爱他,十几年的相处,他或许知道,只是不愿意相信吧!
母亲走了,仿佛也带走了他的温柔与笑容,只留下阴冷,与野草般窜起的野心。
父亲变了,变得很陌生,以前的他虽然也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好官,但总还有一个底线。而现在,他为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已经不择手段了。
我很难过,但毫不意外。我难过的是,母亲的预言成真了,她不爱父亲,所以看待父亲时十分冷静,她告诉过我,父亲看似温和,实则很有野心。他是在意她的,但还越不过自己去。
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
在我十八岁那年,父亲终于可以兑现我的价值了,他需要大量的钱帮他重回帝都,于是他想要将自己的嫡女嫁给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做续弦,那男人的儿子都跟我差不多大,而他却要叫我母亲。
父亲一脸恳切的问我愿不愿意,我笑了,笑的有些癫狂,我这一生究竟算什么啊?
桃之夭夭,桃之夭夭,注定是与我无缘了。
“我愿意。”
我对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