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楚若漪,系吏部尚书楚远,与正三品嘉佑郡夫人,世袭史平侯府嫡次女甄敏之嫡长女。
我的父亲原不过为正五品中书舍人,能得史侯家的嫡女下嫁,都是外祖父慧眼识珠。
中书舍人品级虽不高,权力却是不小的。
外祖父说,他在父亲进士及第时就看中了他。后来的一切证明,外祖父确实是世间少有的伯乐,而爹爹就是那匹千里马。
父亲以中书舍人之职迎娶母亲,等到我记事时,父亲已经为当初下嫁给他的侯府嫡小姐,赚了一个三品诰命的封号。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母亲刚接完册封的旨意,已经是正三品吏部尚书的父亲兴高采烈的回来对着母亲一揖,笑道:“小生见过嘉佑郡夫人。”
母亲笑着扶起他,两人相视良久,父亲又道:“敏儿,为夫保证,再过些年,我一定让你当上正一品国夫人。你那些侯府的姐妹们当初是怎么奚落你下嫁于我,今后就让她们见了你,都只能头都不敢抬的行大礼。”
母亲面上都是欢喜,连连的谢过父亲,可父亲离开后,母亲换下那一身无数女子艳羡的三品夫人正装,扶着额头倚在榻上,满脸的疲惫与忧心。
我不懂母亲是怎么了,一直都不懂,与她相比,倒是我那权势愈重,人人巴结的父亲要好懂一些,毕竟他在母亲面前一直都是体贴温柔的模样。而母亲,不远不近,与他相敬如宾,她甚至时不时的会主动为父亲纳妾。
我不懂为什么,只是一直以为,大概…母亲是不爱父亲的。
我只知道,我们住的府邸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身边服侍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小心;家里的姨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美;我的庶弟庶妹们也一个个的冒了出来。
母亲的神色从来没变过,不管父亲是只有她一人时,还是像现在一样,每次我去见她,她的身边总是围了一圈姨娘、庶妹。她仿佛一直都是那样,波澜不惊,又好似闷闷不乐。
唯一变化的只有她对我的态度,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金娇玉贵养出来的高门贵女,她对我越来越严格。
我十岁那年,那段时间,父亲每每回家心情总是不好的,据说是因为最近朝中冒出了一个厉害人物,深得陛下信任,甚至连一向威风的父亲,也在他手里吃了几次瘪。
我有时趁母亲不注意,偷跑出来找父亲,想要他带我出去玩。但凡我所求的,他总是应允。
他那时总在书房与人商量事情,我不喜欢那些人,因为他们看父亲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值得尊重的人,而是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
我趴在窗户边偷听他们讲话,想看他们什么时候讲完,然后我就听见父亲的一声怒喝:“李维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我被吓了一跳,连忙一溜烟的跑回去了,心里却恍然大悟:原来总是气父亲的那人叫李维啊!那该是多坏的一个人,绝对比父亲房里那些沽名钓誉的老头们还坏。
我慢慢长大,母亲开始有意的带我参加一些宴会了,我知道,她不是带我去见世面的,而是将我带给那些夫人太太们打量评估的。
我知道,再过两年我就及笄了,可以许配人家了,我心里也有隐隐的期待,期待我的夫婿是一个赫赫威风的人,就像父亲一样。
我最喜欢的是我院子里那满园的桃树,每逢春季,桃花就层层叠叠的开满枝头,漂亮动人的粉色,就像我所憧憬的,女子的一生。
未出阁之时,是父母手里的掌上明珠,千般疼爱万般呵护;
待出阁以后,与夫君举案齐眉,彼此尊敬,赌书消得泼茶香;
等到满头青丝变白发,那时便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而我,笑着躺在床上,他们挤挤攘攘的跪了一屋子,我握着我最疼爱的儿孙的手,慢慢地别离这人世。
我可以去地底告诉我的母亲,我的一生很圆满,很漂亮,就像那绽放枝头的桃花一样。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有些懂我的母亲了,可那转瞬即逝的理解,我却没有抓住。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隔着屏风见过的大家公子越来越多,而我,总是激动羞涩一时,过后,便是长久的空虚与落寞。我知道,他们,都不对。
我见到父亲的日子却越来越少了,他好像突然变得很忙,甚至没空再骂李维了,我管不着这些,我只是失落,今年院里的桃花长势不好。而且,再过一月即使桃花开了,怕也没人能抽空陪我赏了。
因为不光父亲忙,母亲往外祖家跑得也越发勤了,而我看不上那些姨娘庶子们,母亲也说过,不必将他们放在心上。
那天,我正坐在院子里看书,春光正好,我的心情也是难得的宁静。外面吵吵嚷嚷的,我皱眉,以为是父亲和他那群门客回来了,他们总是那样吵闹,连府里的小丫头都不如。
可冲进来的却是我母亲身边的大丫鬟,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慌张的神色,她说:“小姐,你快先去夫人那吧,陛下下旨了,禁军也来了,我们怕是要遭殃了。”
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抄写过不下百遍,可那些字连在一起,我却像是听不明白,呆呆地被她拉着走。心里原来出奇的平静,只是遗憾,今年的桃花,怕是看不到了。
我到了母亲身边,母亲直直的跪在前面,她的身后,大大小小的姨娘子嗣跪了一片。有的忍不住颤抖,有的伏在地上拭泪,也有些小点的孩子禁不住哭了,却被自己的娘亲死死的捂住嘴巴。那些平日里争奇斗艳的姨娘们,各自心怀鬼胎的弟妹们,只有在这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们露出真诚而安抚的笑意,我走到了母亲身边,直挺挺的跪下。母亲看都没看我一眼,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道决定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圣旨上。
人到齐了,太监开始宣旨,那尖细的嗓音那样难听,我不知宫中那位决定天下人身死的万岁怎么能忍得下,大概,这就是父亲所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吧!
我这样想着,不小心笑了笑,那太监宣完旨,刚好看见了我嘴角的那一抹笑,他大概以为我疯了,居然同情的看了我一眼。
待他走后,那些禁军开始抄家时,我才想起了那道旨意。
好像是说我爹爹是一个坏人,做了一些以权谋私的事,然后被人检举了,皇上很生气,要砍爹爹的头,要抄我们的家,府里的男子充军,女子发配边疆。而那个检举的人的名字我记得,是父亲的那些“朋友”之一。
旨意一宣完,一时府里哭声震天,这哭声甚至比以往我参加过的所有葬礼上的哭声还大,简直响彻云霄。也是,毕竟,死人哪有活人重要。
我兀自出着神,大概是想要逃避什么,可我的母亲却依旧是那副模样,与往常没什么区别的冷静的脸,仍然笔挺的脊背,看着身后那一片七倒八歪的人,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认识到高门贵女四字之重。
禁军们走了,家里的一众奴仆也被带走了,只剩下父亲的家眷们。禁军们说,大约等父亲被砍头了,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母亲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跟父亲在一起这么些年,受封诰命时她不喜形于色,被判边疆时她不歇斯底里。象征无上权力的圣旨在她眼中不值一提,如果那位高坐龙椅的万岁爷知道了,大概也会有些挫败吧!
这是我第一次羡慕父亲,羡慕他有这么好的妻子。
母亲与往常一样安排好了众人,众人看到平静的她,就像看到主心骨一样,以为还有挽回的余地,各自搀扶着散去了。
我虽然才只十三岁,可我是甄敏教出来的女儿。我知道什么是发配边疆,但凡是有些气性的女子,接到这样的旨意后,就该自戕。
可我们没有,因为我还没有见到我的爹爹。
我们被人领着见了爹爹,爹爹被下到大狱里,一身粗糙的衣服,发丝散乱,神色憔悴。他看到我们后,脸上一瞬间悔恨、难过、愤怒…一堆名为负面的情绪交织而过,有些扭曲。
母亲抚着父亲的脸,笑了,一个郡夫人都换不来她一笑,而父亲这样狼狈的模样却可以。
父亲收敛脸上的情绪,无奈又懊恼道:“敏儿…”
父亲冷静下来,告诉我和母亲,还有回转的机会,但是我们要冒些风险。
母亲似是意料之中一样,对父亲道:“直说便是,左右不能更糟了。”
父亲给了我们两个名字。
慕皇后与李维。
我不解,慕皇后我还能懂,她是最仁慈宽厚的一国之母,陛下尊重的妻子。可李维我就不懂了,首先,他是父亲的政敌,怎么会救父亲;再者,圣旨已下,他一个臣子,如何扭转乾坤。
我如实问了父亲。
父亲苦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似是仰慕,似是嫉妒,又似是怀念。他对我说:“若是别人,便是爹爹平日那些挚交好友爹爹还不敢求。一则他们没那个本事,二则墙倒众人推,爹爹不就是被身边的人害的。而李维,爹爹虽素日与他交恶,但他得圣上亲睐不是没有缘故的。他与旁人不同,虽然有手段,有学识,能屈能伸,最重要的是,他仍旧保持着自己的底线与原则。说来惭愧,爹爹确实谋了一些私利,但其中大部分是被人构陷的,罪不至死。李维知道了会出手的,只要他出手,又有皇后一旁劝阻,这事就稳了。”
我跟母亲告别了父亲,母亲回府之后就回房写信去了,我知道她在写信给外祖母,史侯府的老太君,原来疼爱她的祖母,通过她,才有可能触及那位九重宫阙里的皇后娘娘。
而我则在思量父亲的话,我是有些怀疑的。干净正直而没有背景的人难爬的高,因为大家族之间往往互相联姻,便是陛下要动,也要思忖思村,毕竟底下的土地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局,有的后果他会不想看到的。
为官之人若想走的长远,首先要巴结百年的勋贵世家,最好是有一层姻亲关系在里头。若是如父亲所讲的那人,还守着自己那可笑的底线,怎么死的怕都不知道。
官场上这些人啊,一个个虚伪极了!为了青史留名,那些一把年纪的御史大夫巴不得撞死在金銮殿上,把千古美名留给自己,却把骂名,尽数堆在那个自己本该用一生效忠的孤家寡人身上。
但我还是想办法去见了李维,纵使我有求于他,纵使民间百姓对他都极为爱重,但我,就是无法发自心底尊重他,大概是因为我听父亲痛骂了他几年老贼吧!
我带着破斧沉舟的勇气来的,又哪有办不成的事,毕竟我可是甄敏和楚远的女儿。
见到他时,我是不修边幅,匍匐在地的;他是白玉无瑕,高高在上的。
我头也不敢抬,趴跪在地上,向他阐明身份与来意。他见我不肯起来,索性静静的听完,然后说了一声:“我知道了,我确实查证过了。既是这样,楚小姐暂且放心,烦请在这里等会儿,我进宫一趟,回来给你答复。”
就是这样平和的声音,轻得仿佛带了一分安慰,没有奚落,没有怀疑,甚至没有犹豫。明明我已经是罪臣之女,是阶下囚,他却一样以礼相待。
在他从我身边过去的那一瞬间,我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挺拔的身姿,年轻俊美的面容,看起来三十不到,哪里又是父亲口中的“老贼”。
我暗自啐了父亲一口,他怕是嫉妒人家比他好看,还比他年轻有为吧!我这样简单的想着。
我等了许久,一直等到太阳从天上落到了地下,我一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李维回来。他健步进来把我扶到椅上,看着我笑道:“成了,还多亏了皇后娘娘出手相助。”
又是这样的话语,不邀功,不说自己如何辛苦,明明连鬓角都汗湿了,却只说皇后娘娘帮了忙。
大概我那时的目光过于炽热,头发又过于散乱,他被我盯得发毛,尴尬的咳了一声,抬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夸赞道:“真是羡慕你父亲,他那么糟心,却生出你这么乖巧聪慧又勇敢的女儿,这大概得益于你的母亲吧!讲真,我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这次帮他还是应为你的勇敢,你爹爹应当以你为傲。”
那时我被他按得抬不起头,但我感觉头顶那只手是烫的,我的脸更加灼热。我来不及细想,只是暗恨自己两天未洗的发。
那一刻,我并不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个人,这张脸了。
他见我没说话,继续道:“陛下已经知道你父亲受了些冤枉,加之他也确有些政绩,但左右的确是谋了私,又在气头上,还是将他贬为边境小县的县令。”
又是这样的话语,明明冒着危险的是他啊,却好像还是我受了委屈一样。
这样的温柔,他凭什么啊?凭什么只把我当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凭什么如此温声软语的哄着我?即使只有这一刻,可怎么不让人上瘾呢?
要知道,我还有两年就要及笄了,就可以嫁人了…
我在也忍不住内心的思绪翻涌,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知道,这个人,是对了!
我猛然抬头看着他,眼中蓄满泪水,看到那双漂亮的眼中映出了我的泪颜,我又哭又笑,在他的疑惑中,夺门而出。跑到一半,又突然想起我那优雅大方的母亲,原来我半点没得她的真传。我停下脚步,又猛地冲回去,迎着那人温和微笑的脸,颤抖地跪了下去,行了一个大礼,转身跑了。
陛下朝令夕改,大概自己也不好意思,便没有宣旨,只派那太监带了口谕。
太监的话一落,那尖细的嗓音在众人耳中仿佛成了天籁,一时府内欢声震天。而我早就知晓这旨意,想起自己丢失的那颗心,泪水却落了下来。
那太监仿佛反射性的看我一眼,别人哭喊时我微笑,别人大笑时我落泪,他看着我摇了摇头,轻轻叹口气,大概是觉得我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父亲回来了,看着仿佛一下子苍老许多的他,几个姨娘娇声叫唤着,用帕子擦着泪,恨不得扑上去抱着他哭。但看着站在前面岿然不动的母亲,又生生止住了。
母亲定定的看着他,似是终于认命一般,叹了口气,俯身,向他行了个福礼。
母亲一直都知道,父亲是个要强的男人,一路踩着刀尖走来,他需要的永远不会是无聊的泪水,而是一双扶起他佝偻背脊的纤纤玉手。
我们就要启程了,母亲让六个姨娘自己决定去留,她们都看了父亲一眼,似乎是怕伤到他一样,小心翼翼的挪着身子。要走的人母亲将为数不多的体己银子分了分,最终,只留下了一个资历老的和一个年轻的。
资历老的母亲理解,毕竟已经人老珠黄了,可那个年轻的母亲却问了她,她不住的磕着头,好像生怕母亲赶她走,她说,她只想一辈子服侍母亲。她说的是母亲,而不是爹爹。
离开的那四个每个口中都喊着不得已,朝着父亲母亲不停的磕头,离开时却一个比一个快。而且只有一个人带走了自己的儿子,其余三人将往日里小心看护,生怕母亲抢走的孩子弃如敝履,不顾孩子的哭闹,甩开手,逃也似的离开了。
父亲脸色都没变一下,她们太过高看自己了,不过是妾而已,他从未放在心中。
最后我们一行人,父亲和母亲,两个姨娘,加我一共八个孩子,一起离开了这个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帝都。
离开那天,侯府派人送了一包银子来,祖父已经过世了,现在袭爵的是舅舅,他让人给父亲带话,说他期待楚尚书东山再起的那一天。父亲只是轻轻的点头,可我看见了他眼里燎原的火焰,我知道,掌握过权柄的人轻易走不出来。
父亲的一些好友也送了些盘缠过来,父亲一一笑着谢过,收了。
最后是那位了,他的帮助原是父亲意料之外,父亲叹了一口气,似是终于认输一样,掏出了怀中的一个册子,递给了来送银钱的他的小厮。
我知道那是什么,父亲没有什么瞒过我,那是父亲的“宝贝”,里面有许多官员的把柄,是这些年来父亲制胜的法宝。那一刻,我知道,对于那位李姓郎君,父亲是彻底服输了。
我们告别了帝都,而我,果然没看到院子里桃花盛开的景象。
阳春三月,万物都是生机勃发,我们匆忙地赶着路,我看见河流对面有人家娶亲。
不知是谁在奏着乐曲,随着春风飘过了河流。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逃之夭夭,有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