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紫蛟横空出世以后,整座苍莽山仿佛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连连数日,总能看见无数道虹光在山体周围川流不息。
山下人只道是祥瑞气象,止不住又是顶礼膜拜,其实,不过是各个修真正派的弟子,寻着各种借口,在苍剑宗周围查探,起初还遮遮掩掩,见查探的人多了,也就堂而皇之了。一位八境巅峰的大仙渡劫失败,他的来历众说纷纭,嫌疑最大的,首当其冲就是苍剑宗,任谁都会对一位八境大仙的身后遗产,产生浓厚的兴趣。
为防他人窥探,太清殿每日安排精英弟子在登仙台附近驻守山门。元旌长老更是明令,方圆十里之内,除非持有太清殿的宗门印信,否则任何修士不得御器飞行。如有特殊召见之人,可从半山腰一处新设的法阵,直通山门。
不少会盟的宗门本想靠着人多势众,向太清殿施压,提出驻扎在苍剑宗,却纷纷被拒。最后,张家大宅,大小厢房,都被腾空出来,收容那些没有离去的修士。可怜张全富,与十几房的姨太太挤在一个小院落,整天吵吵嚷嚷,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这日清晨,张全富还未睡醒,老扈从就焦急万分的推开了院门,一路喊着“家主、家主”,火急火燎的冲进院落。
张全富睡眼惺忪的打开房门,只见老扈从从怀中取出一份邀帖,上面的落款,是太清殿元旌长老。
看到苍老古朴的字体,张全富如醍醐灌顶一般,登时清醒了八分,连忙打开邀帖,才知道是元旌长老邀请他上苍剑宗一叙。
老扈从一路赶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家主,太清殿的一位仙师已经在院门口等候了。”
张全富一惊,哪敢怠慢,连忙换了件妥当的衣服,匆匆迎了出去。
院落门外,站着一位太清殿的弟子,身姿笔挺,外表俊朗,眉宇间冷若冰霜,面无表情。此人名叫风寻,是太清殿的一个外门弟子,算是元旌长老一脉的势力,修为还算出众,于是便跟在了元旌长老身边,升为内门弟子指日可待。
见张全富出门,风寻二话不说,祭出一把长剑,悬停在离地一尺的位置,淡然说道:“张主事,元旌长老已等候多时,你随我去吧。”
说完,搀着张全富,脚跟一点,二人已一同落在了长剑之上。张全富只感觉落脚瞬间如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
只见风寻迎风而立,将张全富护在身后,手指掐诀,口中念念有词,登时罡气外露,将二人包裹在内,“嗖”的一声,化作一道虹光,向苍莽山山巅驰骋而去。张全富一阵恍惚,眼看着整个苍竹镇越来越小,山顶越来越近。在苍莽山脚下生活了一辈子,从未奢望能上到山顶一回。张全富正感慨万分,忽的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人已经降落在了苍剑宗的演武场。
张全富虽是苍剑宗山下主事,但一切事务都有专人下山对接,自己其实不曾上过苍剑宗。一踏上演武场,放眼望去,纵是富甲一方如张全富,见到此处的璇霄丹台、琪花瑶草,亦是目瞪口呆,惊讶得合不拢嘴。
但见“山水亭台云遮雾绕,雕龙画栋百鸟齐鸣”,岂是人间世俗豪邸所能比拟的。
“元旌长老下令,在苍剑宗内不得御宝飞行,所以接下来我们只能步行了。”风寻头也不看张全富一眼,冷冷丢下一句话,“铮”的一声,宝剑入鞘,便自顾自往前迈开了步伐。
张全富连忙跟上,眼睛却忍不住四处张望。不过奇怪的是,所过之处,随时可见一些打斗过的痕迹。有一群身形像猿猴一样的怪物,头上长着三块凸起,面有獠牙,在搬运石材,修复殿宇。由于长相太吓人,张全富不敢靠太近。
“那是山魁兽,山上专门豢养来当仆役的,不要直视他们的眼睛,你们山下人没有定力,容易被山魁兽摄魂。”风寻冷冷说道。虽然打心眼瞧不起山下人的粗鄙,但毕竟是元旌长老也要笼络的山下势力,多少还是要点面子。
又有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头上掠过,是一个身若巨鲸,翼如大鹏的异兽,看着笨重,飞行速度却是极快。空中打了个盘旋,最后悬停在一处虹桥的对面。异兽大嘴一张,数十个修士从里边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
“那是鹏鲸兽,山上人御空飞行,有境界要求,且极耗灵力,远行都是以鹏鲸兽代步。”风寻接着说道。
张全富这一路,就像一个刚进城村妹子,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嘴巴都未合过拢,好在风寻还算客气,表情是冷若冰霜一点,心肠却还不错,只要是张全富看到的新奇物事,都会一一解答。其实张全富大儿子尚在时,曾与他说过不少苍剑宗的奇闻异事,然这山上风采,真要亲眼目睹,那才叫不枉此生。
转眼间,来到一处虹桥,跨度有数百丈,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打造的,泛着七彩琉璃光泽,每根桥柱上,有一个栩栩如生的灵兽雕像,形态各异,张全富竟是一个名字都叫不上来。
虹桥底下,流云如水,偶有成群的红色鱼类跃出云面,拖曳着长长的鱼鳍鱼尾,灵动非常。风寻难得面露喜悦之色,轻笑道:“张主事今天好运气,这种鱼叫吞云锦,靠吸食云朵中的水运存活,一身鱼鳍鱼尾长如绣裙,在云中游弋,如仙子飞舞,所以又称云中仙,即便是我太清殿,也很难得见,没想到在这里能看见。”
张全富连连点头,嘴中啧啧个不停。这一路过来,张全富虽然倍感新奇,但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毕竟今日元旌长老突然相邀,也不知道所谓何事。做生意的人,都会讨一些好兆头,如今看到这一群火红色的仙鱼,跃云而起,顿时心花怒放。这红锦出水,可是大吉之兆。
过了虹桥,一个宏伟大殿落在眼前,门头一个以篆体书写的鎏金牌匾,字张全富还算识得,叫“乾坤殿”。
踏上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风寻把张全富直接引进了大殿。但见殿中九根粗壮的顶梁柱,如擎天巨手,撑起了整个穹顶。柱上飞龙戏珠,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两侧各有一尊面目狰狞、仗剑挥舞的神像,足有数丈之高。整个殿中装饰金碧辉煌,鬼斧神工,一派庄严肃穆的气象,让张全富不禁肃然起敬。
元旌长老此时正端坐在正中间的一张盘龙宝座之上,随意翻看着一份古朴的书籍。
张全富一踏进内殿,顿时“哐当——”一声响起,是风寻从外面关上厚重的殿门。那声音在肃穆的殿中骤然响起,余音袅袅,张全富两腿一软,情不自禁跪倒在了地上。
张全富毕竟也是在商场纵横多年,人情世故也懂得不少,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跪倒在地的那一刹那,顺势双手贴地,俯首大喊一声:“鄙人张全富,拜见元旌长老!”
元旌长老看着张全富那一副囧样,也是笑了笑,放下手中的古籍,道:“张主事,今日我只是邀你闲谈,无需行此大礼。”
张全富讪笑着点点头,想要起身,双脚却不听使唤,干脆整个跪趴在地上,道:“长老乃山上神仙,张某一介凡夫俗子,尊卑有别,跪着无妨,无妨。”
元旌长老也不客套,只道:“那随你。此番叫你前来有两件事。这第一件事嘛,我曾向你允诺,提供三个内门弟子的名额,如今掌门真人已经回函,待本次举兵剿灭阎罗鬼修得胜归来,你便可安排三人,与我一同返回太清殿。”
说完,从元旌长老的袖口中飞出三块玉牌,悬停在张全富的面前,玉牌前后刻着古朴的篆文,正面写着“太清”,背面写着“内门”。
张全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玉牌,激动半晌说不出话了。
元旌长老说道:“这是太清殿的内门凭证,你且收好,回去只要将那三人的眉心血滴一滴到玉牌之中,玉牌就会成为他们的专属印信。以后在太清殿里修行,这印信大有用处。”
张全富伸出发抖的双手,连忙将三个玉牌贴身收好,连连磕头谢恩道:“多谢长老,多谢长老。”
“另外,”元旌长老捋了捋长须,道:“苍剑宗灭门一案,隐情颇多,唯一幸存的嫡系弟子又尚未找到,想必你也知晓悬剑潭里隐藏世外仙人一事,不知道你儿子生前可曾想你提及,且与我细细说来。”
张全富诚惶诚恐,连忙回道:“不敢不敢,小儿只是苍剑宗的一个外门弟子,对苍剑宗的隐秘之时,也知道的不多。不过……“
元旌长老眼中精光一现:“哦,不过什么,但说无妨。”
张全富连忙道:“不瞒元旌长老,我张家一脉,在这苍竹镇繁衍了数千年,倒是知道一些陈年往事,如果没有记错,在小镇的山神庙,以前有一块古老的石碑,曾经记载着悬剑潭的来历。”
张全富于是把苍竹镇关于武冥剑仙剑断水脉的记载复述了一遍。
元旌长老听完,心中激荡不已,如果传闻不假,那武冥剑仙既能做到一剑开山断水,只怕已经是八境以上的实力,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下宗,竟然曾经这么辉煌。
元旌长老忽然又想起了数千年前几个修真名门开山立派的秘辛之事。
太清殿《开山正史》中曾有记载,太清殿祖师爷太清真人,为了选址立派,遍访天下名山,最终才相中了玉肌山。当时,太清真人有八境巅峰的修为,亦是经过一场恶战,才肃清了山上势力,创立了太清殿。太清殿寻常弟子,知道的版本,是祖师爷与一群山泽野修鏖战三天三夜,实则只有太清殿高层才知晓,太清真人曾留下亲笔手书,记录下了当时情形:“腾云方至,祥瑞即出,现神人真身,高十数丈,护佑山根,寒凌出鞘(备注:寒凌是太清真人的本命剑),战三百余回,斩神人于渊,恐灵力溃散,祭寒凌于山巅,以镇气运。”
这武冥剑仙在此开山立派,竟然与当年太清真人的事迹有很多相似之处。不说太清殿,就连其余三大修真名门,开山立派,都有过类似真神现世的记载。
元旌长老喃喃自语道:“经历与宗门秘辛如此相似,莫非武冥剑仙一剑开山,杀的不是妖,而是传闻中的真神?只是也就几大仙山有过类似传闻,苍莽山灵气如此稀薄,似乎毫不沾边,估计是自己想多了。”
此想法,也就一念之间闪过元旌长老的脑海。
而后元旌长老又与张全富详询了几个要害之处,见张全富皆是毫不知晓,便也就此作罢。或许,真是哪位闲云野鹤的世外高人,选了这个边陲之地渡劫,以掩人耳目,可能与苍剑宗灭门一事,并无关联。
本以为苍剑宗一位隐世高人陨落,宗内必有底蕴深厚的遗产,不曾想几日来,元旌长老派人寻遍了所有可疑之处,几乎掘地三尺,也并未有任何发现。明面上,确实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宗门无疑。如果苍剑宗找不到,那唯一值得查探之地,便只剩悬剑潭了。悬剑潭之深,连自己一个七境大仙都不够看,估计要等掌门真人出关,才可一试。
见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元旌长老便喊了风寻,送张全富下山。张全富如今怀里揣着太清殿三个内门弟子的宗门印信,连走路都轻盈了不少。风寻依旧面无表情,实则心中亦是艳羡不已,自己苦修了近四十年,才半只脚踏进内门,没想到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山下人,却一步登天,手中握着三个内门弟子的名额。
不仅是风寻心中波澜四起,在张全富来苍剑宗的这一个时辰,太清殿的一众弟子,早已议论纷纷。一路返程,张全富也是听了不少风言风语。更有甚者,毫无遮掩直言,张全富是攀上了元旌长老这个高枝,论资质,其族中子弟,哪有本事能成为太清殿的内门弟子。听得张全富步履沉重,冷汗直流。心中暗想,这山上自有大好风光,也不是我们这般凡夫俗子可以消受的,回去是得盘算盘算,如何明哲保身。如今仅剩一子张嘉,年方十五,可别再遇不测,张家就真的绝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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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竹镇,香火街。
自打太阳西下,尹峰便托着腮帮子,坐在山神庙的门槛上,痴痴的望着枯井的方向。
老乞丐这会儿估摸着又喝花酒去了,一个下午没见着人影。
小老儿出奇的没有倒腾手中的棋子,从见到他第一眼,就一直在那闭目养神,仿佛与大魁梧的老槐树融为了一体。
侏儒江河倒是来过一次,偷偷给尹峰传授了一个内视心法,说是凝神静气,运转法门,可以内观自己奇经八脉的气流运转。
尹峰问道,这对修炼神功有何帮助?侏儒江河回答,帮助倒是没有,不过,学了内视之法,可让自己的五脏六腑在自己的心念中无所遁形,好似常人魂魄出窍,可以看清自己赤身裸体是什么模样,多有意思呀。尹峰差点没吐出血来,好个三师傅,没看见今个儿与老乞丐切磋又输了吗?人家现在拿着打赌赢的钱在温柔乡里花天酒地,你教我怎么欣赏自己的赤身裸体?
这内视心法倒也不难,反正也没什么功效就是了,尹峰稍加练习,很快便掌握了窍门。
终于,一轮圆月高高挂起。
一群乞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愣神功夫,已经一窝蜂全挤到了枯井边上。
幸好尹峰早有准备,抓起水桶和一根长长的竹竿,不甘人后的冲了过去。
尹峰倒没有挤向人群,而是抓起竹竿往前一丢,这竹竿飞起一丈之高,一头挂在枯井旁边的断墙上,一头卡在一棵树的树杈中,竹竿的中间,正好对着井口。尹峰一跃而起,像猴子一样,双脚倒挂在竹竿上。
众乞儿愣神间,尹峰手中的水桶已经呲溜溜的往井中落下。
众人半晌才反应过来,也争先恐后甩下自己手中的水桶。
那清泉,像是掐着点一样,满月当空之时,果然从干燥的石缝里汩汩涌出。众人见状,争先恐后的捣弄着长绳,争抢着多打些水上来,生怕给人多抢了些去。
尹峰位置最好,一桶水上来,满满当当的。他也没有丝毫犹豫,双腿一抖,整个人接着竹竿的弹力,直接跃出了人群,双脚一落地,举起水桶,便咕噜咕噜往嘴中直灌。实在不是不想细细品味清泉的甘甜爽冽,好几个乞儿瞪圆了眼睛,在旁边虎视眈眈,再不麻利点,恐怕就饿狼扑食上来了。
待清泉下了肚,尹峰才明白这些乞儿为何每到月圆之夜,都守着这点涌泉。那滋味,即便是小时候穿山龟给自己喂食的蜜乳,都没有这般甘甜。
感受着清泉那股凉意在自己的五脏六腑扩散,尹峰突然愣怔当场,偷偷以内视之法查看自己奇经八脉,但见有一股澎湃的巨浪,正在其中肆意冲刷,所过之处,经脉如焕新春,滋补强韧,运转一个周身之后,在眉心之处,汇集成一个涡流,把所有的巨浪全部吸了进去。
尹峰感觉到头部一阵肿胀,一声惊雷在脑海中凭空响起,突然一枚芥子横空出世,悬浮其中,熠熠生辉,像浩渺宇宙中的一颗星光。所有的巨浪,正是被这枚芥子吸纳了进去。
仔细观之,芥子之中,自有方圆。原本一片混沌,逐渐天地两分,水气在天上凝结成水珠,如甘霖一般,淅淅沥沥向地下浇灌。不消多时,原本一片狼藉的大地上,已有溪流潺潺,四面八方而来,汇聚成河,奔流到海。
尹峰闭上眼睛,神念进入芥子,仔细感受着芥子方圆中的变化,沧海桑田仿佛就在一瞬之间。将自己的神念外放出去,芥子方圆之外,起初一片漆黑,但是紧接着周围开始慢慢的亮起了淡淡的荧光,荧光交织汇集,竟是把香火街周边的形状完整的勾勒出来了。而荧光最亮的地方,正是那颗老榕树。
尹峰大惊失色,这些荧光,难道就是周围所有事物中蕴含的灵力吗?
尹峰豁然睁开眼睛,神念回归,心中喜悦难以言表。这泉水果然不同凡响,竟然能让自己的身体产生这么多的变化。于是立刻提溜着水桶,又往井中瞅去,只是此时井中已干涸如初,一滴水也不剩了。尹峰大为失望,回望过去,只见一众乞儿都愕然的看着自己,想要吃了自己一般,不禁有些诧异,赶紧畏畏缩缩、苦笑着穿过人群,一溜烟跑回了山神庙。
尹峰哪里知道,方才他的神念沉浸在芥子方圆之中时,突然出现一股强大的吸力,把井中之水,乃至众人桶中之水,席卷一空,向尹峰眉心的涡流之中倒灌而去。尹峰是没有任何察觉,众人看到这一幕,却是在一旁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躺在宅院门口的侏儒江河,翘着二郎腿,嘴中原本捣玩着一根细长的榕枝,突然“咔嚓”一声咬断,若有所思。
长须及膝的小老儿,睁开眼睛,再次捻着手中的小石头,下了一子绝手,顿时眉笑眼开。
老乞丐不知何时翘着二郎腿,坐在山神庙的破屋顶上,惊呼道:“不得了,得是多厉害的师傅,才能教出这么天赋异禀的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