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挺佩服你的。刚才还在分析室说你,说你能在报上发文章,真有点本事。我开玩笑说,‘冯彤彤,是不是看上危思了?’她马上说,‘看上了又怎么样?’我说,‘看上了我去帮你穿针引线,请我吃顿饺子就行,也免得让我们班的肥水流到别人田里去了。’她说一顿饺子算什么,请我吃海参燕窝都行。你看,怎么样?”
“这……”
“我想做这个媒,我看你们很相配。”
“我……还没想过要找女朋友呢。”
“现在可以考虑找嘛。你要跟她成了家,包你不用忙家务,只等她来伺候你吧。她非常能干。怎么样?你要是同意,不用说出来,到分析室找她借几张饭菜票,她就明白了。”
“我确实还不想找女朋友。”
“你得掂量掂量自己。”
“我不是看不起她,确实还不想找。”他说。
“……好吧,不勉强你,我晓得你想的跟我们不一样。我只好如实告诉她,这顿饺子我吃不成了。算我没口福。”
黄秉良用手套抽打着手心,怏怏而去。危思又站了一会,才回到值班室。机器的噪声忽然令他心烦起来。为了遵守对庄姝的诺言,他对班长说了假话,他隐约地感到,也许会因此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危思正惴惴不安,冯彤彤推门进来,一声不响地把一张纸条放在他面前,转身走了。他拿起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危师傅,我等你到你想找女朋友的时候。
趁姚汉金串岗未回,他把纸条撕了。
上完三个大夜班,就是大休日了,早上八点出班,要到后天下午四点才上小夜班,其间有五十六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危思打算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去见庄姝。刚交完班,他就抱着衣服进了车间的简易浴室。他不想把汗酸气和油污味带到庄姝那间充满女性温馨的屋子里去。
危思脱光衣服站到水龙头下,热水从头顶浇下来,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抚遍他的全身。他手臂粗壮,双肩宽厚,胸肌非常发达,是那种倒三角体形。他攥紧拳头,弯曲起双臂,欣赏着鼓突的肱肌。入厂之初,正是由于这身健壮的肌肉他才被分配到泵房岗位。他并不嫌泵房岗位的劳累,比起在乡下当知青,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不满的是车间一开始就忽视了他的智力。他将全身搓得发红,再打上香皂。很快那种朦胧袭来的睡意就被水洗去了。
想起要见庄姝,他的心和身体都有些激动起来。匆匆擦干身子,换上衣服,用工作服将脏内衣裹了夹在腋下,走出车间。
春天的脚步真快。路旁的泡桐刚刚吐出紫嘟嘟的喇叭状花束,太阳就有些像是初夏的了。浅蓝色的天空里,黄灿灿的阳光如同透明的黄缎子悬挂下来,一伸手,就可触摸到它的温热。
出了厂门,踅上去倒班楼的水泥道,他朝前瞟了一下,眼角掠过一团红色的东西,像一朵火苗在摇曳。定晴一瞧,是个年轻女子的背影。背影不高,很匀称,两条腿优雅地向前迈动。由于是上坡,显得有些吃力。尽管如此,亭亭玉立的风姿丝毫没减。特别是太阳迎面照着,给她的身体轮廓勾了一条金边,使她周身洋溢着迷人的彤红色,焕发出强烈的梦幻意味。这是谁的女朋友呢?危思不无妒意地思忖着。这时,那背影抬起手拢了拢了耳旁短发,他于是怦然心跳,从这个熟悉的姿势中认出了她。
危思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迅速地向她逼近。他很快就到了她身后,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清雅的馥郁之气。他紧跟在她背后走了好几步,她都一无所知。他终于按捺不住,闪到她面前,脆声唤道:“庄姝!”
她吓了一跳,脸一红,露出两排细密的白牙:“是你?!”
“你怎么来了?!”他激动得舌头都直了。
“怎么,不要我来吗?”她嗔怪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正要去看你呢!”他感到血在皮肤下面汹涌。
“我找了个来你们厂出差的机会,顺便来看你。”她觑着他。
“顺便?”
“嘻嘻,逗你的,是专程!”她嫣然一笑。
危思傻笑着,右手轻轻挨一下她的背,与她并排走着。她穿一件红毛衣,挎个棕色小包,银灰色的直统裤使她的腿显得修长,脚上是一双黑色丁字皮鞋,白色的袜子闪着耀眼的光泽。他不时用肩膀碰碰她,这小小的接触使他非常快乐。他不敢有更大的亲昵举动,觉得有许多视线在他们周身上下缠绕。他羞涩而忸怩,却又非常希望有人看见他们。
倒班楼里回响着邓丽君的歌声。一进楼道,就有许多眼睛朝他们看。有人高叫:“危思,来客人了?”危思不无得意地回答:“来客了来客了!”又有人故意学《沙家滨》里刁德一阴阳怪气的唱腔:“这个女人呐……不寻常!”危思微笑不语,带她径直走向315房。开门时她笑道:“你们这些工人师傅真有意思。”他笑道:“寻开心呗,他们心不坏,都是些好人。”
开门进屋,廖一平正提起旅行袋要出门。瞥见庄姝,廖一平眼睛一亮,从头到脚地看她。危思连忙作了介绍。庄姝大大方地伸出手,廖一平一把握住使劲晃动:“危思真是好眼力,我看化肥厂五朵金花哪一朵也比不上你这一朵呢!”庄姝矜持地微笑着。“我要回家,失陪了,后天才回厂上班,”廖一平朝危思眨眨眼,“危师傅,充分利用好时间,好好款待客人喽!”
危思和庄姝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廖一平走出门外,顺手关死了门。他们听着廖一平的脚步远去……庄姝忽然跃了起来,双手搂住了危思的脖子。
他感到强烈的眩晕,于是闭上了眼睛。庄姝丰满而小巧的身体悬挂在他身上,扭动着,拼命往他怀里挤。他用双手帮助她,环抱着她细柔的腰使劲往怀里勒。他们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急促地喘着气。他颊上有股热风在吹拂,幽香袭人。那是她的小嘴在蠕动,在寻找。他嘬起他的唇,摸索着迎了上去。他噙住了她小小的下唇。柔软,湿润,灼热,芳香……他吮吸着香甜的琼浆……他摇摇欲坠,一阵模糊,他没有壳了,没有魂了,他像常温常压下的液氨一样气化了。他袅袅地飘升,溶入宽广深邃的蓝天……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恢复知觉。一缕香气钻入他的鼻孔,他从极乐的昏厥中慢慢苏醒。庄姝的头在他下巴下一拱一拱,无比芬芳。他颤栗着,滚烫的面颊在她乌黑的头发上轻轻摩擦。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低语,犹如密林中一声莺啼:“你……想我吗?”他短促地回应:“想,想死你了!”她的头动了动,徐徐地仰出一张痴迷的脸:“你,爱我吗?”他猛然俯身,急促地狂吻那张如花似朵的面庞,边吻边叫:“爱,爱,直爱到死!直爱到下一辈子!”他怀中的温香之躯有节奏地颤抖起来。她的头垂了下去,如瀑的青丝遮住了她的脸。他搂着她,慢慢地坐到床沿上。他小心翼翼地抚着她滚烫的脸,接着将自己的脸埋进她温暖的脖子里,呼吸着她的体香,沉沦到快乐的波涛之中……她在他怀里喃喃低语了一声。他没听清楚,把头低下去一点。她嘤嘤地说:“我……是你的。”他听清了,感动地点点头,瞥一眼窗外。窗外阳光灿烂。她搂紧了她的腰,将脸紧贴他的胸脯,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我是……你的。”他再次感动地点头。但显然,他还明白这句话的确切含意。
他想不到还要别的,与心爱的人相依相拥,他已经非常陶醉,非常满足了。当她再一次重复这句话,并在他身体上移动她的小手时,他才意识到它所携带的某种信息……一股火焰从他胸中窜起,向全身蔓延。他的视线也被烧模糊了。在她的双手的拉扯下,他松开了她。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地倒在床上,闭上了双眼。他被那股火焰烤晕了,但他仍知道走到门那儿,将碰锁的铜扣扣死。然后,他就像一片羽毛一样飘向他的床……他轻飘飘的没有根基,也没有重量。他仿佛背脊贴着了天花板。他心惊肉跳地向下俯瞰。她像一条美丽的鱼,静静地躺着。他向她落下去,落下去,轻轻地把她覆盖……他盲目地动作着,完全不得要领。迷迷糊糊中他身上长出了壳,壳硬且冰凉……“别急,找准地方……”她柔声说,并伸过来一只手,给他作引导。他在感受那只手的亲切的同时,也发觉了它的可耻……他被童贞的恐慌攫住了。他不知怎么做。他瘫软了,退缩了。他什么也没做成。
他离开床,迷惘地站到窗口。楼下的树影变短了,樟树叶子在阳光里悠然翻飞。她来到他身后,两只手环住他的腰。他抚摸着她的手,一时十分茫然。
“危思,你不会因为这……对我有什么看法吧?”她迟疑地说。
他摇摇头,叹着息:“我只是心里有点乱。”
“我真没想到你……我只要你看看我爱你爱到什么程度。”
“我能理解,我感谢你,”他回过身来,捧起她精致优美的脸蛋,“不说这事了,好吗?”
“好!”庄姝开朗地笑了,握住他的手,把他拖回床边,并肩坐下。
危思羞涩地看她一眼,不敢瞟那张床。
“哎,危思,告诉你,昨天卢笙带达汝成到我屋里来玩了呢。”她忽闪着水汪汪的眼睛。
“达汝成?”
“省里的大作家,如今全国有名哩,你不是见过吗?”
“我没跟他说过话。”
“可他对你有印象,还说你这人有点特别。”
“卢笙带达汝成去你那儿干什么?”
“坐坐,没什么事。”
“没事到你那里坐什么?”
“聊聊天呗!我喜欢和素质高的人交往。你不高兴了?”
“没有。”
“危思,有时候我觉得你太孤僻了。你应该开朗一些,多和外界接触,有好处。”
“我天性如此。”
“可你终究要跻身社会,特别是你搞创作,有一点适当的交际活动,多接触一些人,是有必要的。”
“我不想委屈自己,对别人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搞得庸俗不堪。”
“我觉得,高雅的人搞什么都高雅,庸俗的人干什么都庸俗。比如我和你好,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虽然只是一个工人,但你不是一个凡夫俗子。我衷心希望你以后有更大成绩,并且希望自己对你成名成家有所帮助。”庄姝把脸偎在他的手中。
他深深受到感动,眼睛湿润了:“庄姝,你的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我是否成功,全赖于它了!”
“危思,请你记住我这句话: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的爱。”庄姝直视着他,黑眸闪闪发亮。
在这样的注视下他的心颤动了:“我相信。”
他再次把脸埋进她光洁玲珑的脖颈里,呼吸她温馨醉人的气息。他们相依相偎,久久地沉浸在平和甜蜜的宁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