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非常之短,却似乎蕴含着丰富的内容,诱使他的眼光久久地停留,不忍离去。他伸手摩挲一下照片上的她,感觉到在自己身体的深处,心怦然跳动了一下。某种说不清的欲望像春天的青草一样不知不觉地长了出来。他翻身下床,关上门,以箱子当桌,铺开纸,写了一封信:
柳莺同志,你好!在杂志上看到你获奖的消息,还有你的简介,感到非常惊讶!你年纪这么轻,却有这么可喜的收获,真令人羡慕。我是一个倒班工人,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工作之余,喜欢写写东西,也发表过一些。我想,倒不是为了成名成家,有这个爱好,至少可以使自己的生活充实一些,你说是吗?我们是同龄人,在创作的道路上,我想你跟我一样,一定备尝艰辛,也一定有许多体会。我们能不能相互交流,相互提高呢?我期待着你肯定的回答。素不相识,冒昧打扰,还望鉴谅。遥祝创作丰收!
写完他又仔细读了一遍。“备尝艰辛”似乎有些夸张,但这无关紧要,他懒得改了。他封好信,贴上一张八分的邮票,趁自己还有那份冲动,赶紧走出倒班楼,将信投进邮筒里。
几乎在信落进邮筒的同时,他就开始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太冒失,你一个倒班工人,人家是坐机关的小姐,会理睬你么?还不知她会怎样猜测你的动机呢。或许她会嗤之以鼻,将信撕了扔进废纸篓了事,或许呢,会邀她的闺中密友共同欣赏,把这个远在他方的人狠狠嘲笑一番。危思心里竟难受起来,仿佛他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了蹂躏。
危思在邮筒边徘徊了好久。邮筒上有块小牌子,标明收信时间为下午四时。他想等邮递员来收信时,将信索回来。可是他等到四点半,邮递员也不见来,也许今天不会来了吧。危思等得焦躁,心一横,就离开了。心想,既写之,则寄之,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接下来他就把这件事忘了,或者说不想它了。
可是十天后,他居然收到了柳莺的回信!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的是,信里还夹有柳莺的一张三寸的全身照。柳莺斜坐在一座凉亭前的石头上,身子稍微左侧,左腿悠闲地搭在右腿上,向他发出会心的微笑。她的脸与杂志上的小标准像不太一样,有点显胖,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丰满。她身体的线条十分流畅。她的面貌素净而端庄。耳后的羊角小辫则在这端庄之上平添了一种青春的活泼感。他紧张地欣赏她全身的每一处,手上的汗渍将照片都弄湿了。
柳莺的信是这样写的:危思同志,没想到能收到你的信,你在报刊上发表的许多作品我都读过呢!我非常非常喜欢你的清新的笔调和深远的意境。我还以为你是专业作家,没想到是个倒班工人,我非常佩服你,真的!说心里话,我虽然得了一个小奖,但与你相比,还相差很远,更没有什么创作经验可谈。我很希望得到你的指导,我正在写一篇小说,写完后一定寄你,请你提意见。随信寄来一张照片,这样你就认识我了。同时,我也想得到一张你的照片,行吗?我想我们已算是朋友了,是吧?另外,你上班一定很辛苦,请一定保重。祝你笔健!
一股热流从信纸上传来,涌向危思的全身。他眺望西边山巅上绚丽的霞彩,心驰神往。那遥远的霞朵下,就是柳莺居住的城市吧?浅浅的泪水打湿了他的眼角。他的心充盈着感激之情。这是第一次有人证明了他存在的价值,第一次有人忽略了他的社会地位而肯定了他这个人本身,而且第一次有女性索取他的相片,尽管他其貌不扬!
危思立即给柳莺回了信,从他为数不多的相片中挑了一张侧面像随信寄去。侧面像突出了他的鼻子,他一向认为他那根挺拔的鼻子是他脸上唯一值得骄傲的器官。他写道:我非常高兴能成为你的朋友,我甚至还渴望我们的关系比一般朋友更进一步。噢,我希望这句话没有冒犯你,这当然可能只是一种幻想,一种云朵对霞光的幻想。
信纸被笔划破了好几处,显示出内心的急切和冲动。这一次他不再在邮筒前徘徊,企盼邮递员来开箱索回邮件了。相反,他担心他的信会被某位不负责任的家伙乱扔,遗落在某个地方,从而使他一切幸运的可能化作泡影。
怀了那种云朵对霞光的幻想,危思惴惴不安地等待又一个十天的过去。车间里单调嘈杂的马达轰鸣声似乎有了另一种意义,笼盖千古岁月的天穹里,太阳和月亮的交接班充满了象征意味。时间极其缓慢地向他的期待逼近,萌动勃发的青春有点急不可捺了。在一个月光如瀑泻过窗口的深夜,危思打开手电筒,对着柳莺的相片,写下了一首情诗:
我的心
我的心是一颗蜜桔
假如它捧在你的手中
你就把它掰碎了吧
让你甜蜜就是我的心
就这样,这个闷热的夏天眼看要以平庸和枯燥告终的时候,它突然充满了诗意。
被下放到青山铺劳动改造的女主角,是住在她的姑奶奶家。姑奶奶早年丧夫,与儿子分了家,独自一个人过,突然来了这么个漂亮的侄孙女作伴,喜得合不拢嘴。
姑奶奶非常疼爱她,几乎所有家务事都不让她沾手,心甘情愿地伺候着她。过几天,姑奶奶就要找队长交涉几句,不准给她派重活。其实完全多此一举,她那么娇小漂亮,队里没人舍得让她累,何况她还有个在城里当局长的父亲,委屈了她谁都没法交待。
姑奶奶跟队里人一样,从不问及她下放的缘由。当然,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在男女之事上,有时候乡下人似乎比城里人更宽容一些。人到世上走一遭,不就是图个快活么?像她这样的漂亮女子,要没一两个相好,那才可惜呢!人们有意无意地将这些议论漏到她耳朵里,给予她理解和安慰。队里人都喜欢接近她,特别是那些后生家,时常争先恐后地钻刺蓬替她采酸刺莓,或者为她扛农具。
不过,姑奶奶对她看得很紧。只要有后生到家里来搭讪,姑奶奶马上丢下手中的活,插到两个人当中,也不说话,只是板起脸,直到那人悻悻而去才罢休。有一天夜里,有人轻叩她的窗户,姑奶奶听见了,就吆喝了一声。那条警惕的护家犬就汪汪叫着,朝那个熟悉的影子扑过去。以后,就再也没人来叩她的窗户了。她对这些并不介意。她知道姑奶奶是为她好,对她负责任。
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乡下日子,她好像真的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改造。受到重创而痛苦,而绝望,而焦燥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她的精神得到了疗养。她又充满了幻想。
晚饭过后,她时常坐在阶基上,眺望连绵起伏的远山,想着那个已考上大学的右派之子。她回忆着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种种细节。轻柔的山风拂过她的面庞时,她会联想起他的抚摸。暮色慢慢地模糊了蜿蜒远去的村路,好几次,她看见路上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是他,他找她来了。她兴奋地站起来,欲走过去,却挪不动腿。因为刹那间,那身影就消失了。她想,他若真来了,她会把他介绍给姑奶奶,说这就是她的那个大学生,那个给她带来快乐和屈辱的人。姑奶奶定会同情她,接待他,为他们的幸福创造必要的条件。
她会重新陶醉在他甜蜜的吻中……假如姑奶奶不通人情,她就和他去队里的牛栏幽会。有一间牛栏是空的,堆放着干稻草,又非常隐蔽,会是一个很好的、温暖的窝。她将和他拥抱着,沉没在金黄色的稻草里,沉没在无边无涯的快乐中。她会细心地体会他任何一个细小的抚摸,贪婪地吮吸他身上特有的男人气息……可是,他为什么不来呢?他为什么只是用幻觉来作弄我呢?你要是真心爱我,会找得到我的下落,会千里迢迢地来找我,把我搂在你的怀里……可是你,居然连信都没一封!还有那个“雷刚”,同台演出这么多年,也没想到来看看她,给她一点安慰,人情就真的如纸薄吗?男人们一个个都是这样的货色?
夜色和寂寞毫不留情地淹没了她。追光灯、掌声、赞美声都已离她远去,她并不留恋,因为伴随在它们左右的已经是羞辱、指责和嘲讽。下乡之后,她没有唱过一句戏,她已经厌恶了舞台上的一切装模作样。她宁愿辉煌的过去一去不复返。可是,她忍受不了眼下的孤独、凄清和寂寞。春夜的风,简直把也的心给凉透了!
她决定,去找那个右派之子。
出乎她的意料,姑奶奶没有阻拦她。她本来是做好了出逃的心理准备的。姑奶奶叹了口气说:“我晓得,拦是拦你不住的,脚长在你自己身上。只是,你一路上要小心,快去快回,要让你爹晓得了,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