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问题。”
漓衣郑重了神色,突然说道:“先前我并没有认识到。我救下金童子,似乎代表我反叛了正道。”
云翊似乎没有适应少女跳脱的思绪,缓了一会儿才点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我当时本想拦着你的,但,你太冲动了。”
漓衣白了他一眼,蹙眉道:“我那天虽然打扮狼狈,但是忘记蒙面或者易容了。在场那么多人,他们肯定都知道我的脸了。”
“你担心被追杀?”
漓衣果断地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是担心凤家。我身上背着两条金羽令,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凤家。我居然忘了这个道理。”
“我该怎么办?难道我要拖凤家淌这趟浑水吗?”
“唉,小漓儿,不必担心,他们后来都昏过去了,说不定醒来就不记得了。”青赤领着金童子走了过来,安慰道。
见到青赤,少女好像又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不正经地说道:“昏过去了?那他们岂不是没有见识到我一剑惊神的风采?”
“额......”
青赤瞥了她一眼,幽幽说道:“哪有什么风采?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天雷里叫得多惨......要是没有我那把神剑,你能那么轻易的全身而退?”
“神剑?”
漓衣这才回忆起来,自己当时用的好像并不是长华。
青赤一脸骄傲地道:“此剑与我同名,是上古神剑,一剑足可荡平大荒。”
“大荒是什么?难道你是传说中的剑灵吗?”漓衣好奇地问道。
“小漓儿,我第一次发现,你也是凡人眼光!我是神兽!神兽!”青赤在她耳边造作地大喊。
漓衣故意回顶道:“我记得当时你说,云师兄的降生也是神剑,看来神剑很多啊!想来不值钱,神兽肯定更多!”
“我不跟凡人一般见识。”
青赤傲娇地哼了一声,领着金童子进屋睡觉去了。
一时又剩下云翊和漓衣两人。云翊将桌上的碗碟收走,从厨房端来茶水和灯盏。他点亮灯盏的时候,漓衣才意识到天色已经黑透了。
漓衣瘪着嘴,低声道:“我闯祸了。这下怎么办,我肯定要连累凤家了。”
“不要慌,总有办法的。”云翊安慰道。
明明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少女看着四合的夜色,挂在枝头的秋千,莫名觉得心安。
一树一树的黄梅仍然没有绽开,只是变成了稍大一点的花苞。
神隐山也有这样一架秋千,但是从来没有梅花。师父只喜欢竹子,所以不管是前山还是后山,到处都是丰茂的竹林。少女想得入神,很久都没有说话。
云翊斟酌了一下用词,问道:“你以前,似乎不是住在凤家?”
漓衣点点头,“我是六年多前才来到凤家的。在那之前,我都住在神隐山上,跟我的师父、兰姨,师兄,师姐,还有......”
少女苦笑着继续说道:“还有梓之。”
“你师父是什么人?”云翊其实更想问梓之是谁,但漓衣因为说到梓之而有的苦涩笑容令他很难开口。
漓衣应道:“我师父是化神境的高人,他叫顾清风。”
云翊怔住,毫不掩盖自己的吃惊,问道:“你的师父是顾清风?”
“你认识他?”
云翊沉默了半晌,看着漓衣惊讶又期待的表情,开口说道:“当世唯一达到化神境大满的剑道至尊。我年幼时曾有幸受过顾前辈的指点。他在剑道上的造诣,令人钦佩。”
那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在云炎的生日宴上,传言从来不饮酒的顾清风喝醉了。耍了一通酒疯的顾清风把他误当成云炎,拉着他在山上飞了半夜,然后又强行教了他一套剑法,令他受益至今。
“六年多前,当时得知了顾前辈身陨的消息,我曾去过神隐山。但我去时,神隐山已经是一座被火燎空的荒山了。”
漓衣转过头去,低声说道:“是啊,那天的夜原本也像今天这样静。像场噩梦一样,我熟悉的一切突然就都没了。后来我被接到了凤家。”
原来他们的命运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可以重叠的机会。
“很抱歉,提到这些旧事。”
漓衣摇摇头,轻声说道:“没有什么好抱歉的。我已经坦然接受这件事了。我此次离开凤家,只是为了找到当年和我分开的师兄和师姐。”
他敏锐的听觉已经捕捉到了花瓣蓬起绽开的声音,毫不迟疑地问道:“你的师姐师兄叫什么名字?”
“墨官,漓瞳。你难道也认识他们?”
尽管已经有了预料,云翊还是感到震惊。千杀女漓瞳,竟然真的是顾前辈的弟子,漓衣的师姐。他望向漓衣,有些想不明白,命运究竟是在怎样安排这场戏剧?
漓衣并不知道顾清风与云宗有怎样的渊源。他是前宗主夫人漓悠的义兄,是前宗主之子云炎的师父。云傲在时,顾清风是云宗的剑门尊者,与宗主同尊。彼时他与云傲,漓悠是云宗的三大尊首,也是天下少数几个能入化神境的强者,直到他们身死时,直到今日,天下仍没有能出其右者。后来,顾清风去了一趟上州,再回来时,他与云傲、漓悠反目,决然离开云宗,再不知踪迹。再后来,云傲和漓悠在去漓海寻找长阳之泉时被魔道击杀殒命,他们唯一的儿子云炎也失踪了。魔道而后反扑云宗,在危乱之时,云世海继宗主之位,力挽狂澜,并在而后几年里带领云宗成为天下仙门之首。
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故事。但作为云世海的大弟子,从小就与云炎生活在一起的云翊,比天下人都更清楚故事中的故事。云世海一直都在追寻顾清风的下落,他也是。他知道许多人都不知道的故事,比如云炎。在赞誉和期许中长大的宗主之子,朝结金丹暮已大满的少年英才,和如今明宗任上最年轻最有作为的魔道之尊执杀,正是同一人。六年前他追寻执杀来到神隐山,见到了死在执杀手上的顾清风,同样也见到了执杀从一伙黑衣人手中带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正是,顾清风的另一个徒弟,漓衣的师姐,执杀如今最得力的助手,千杀女漓瞳。
命运总是能写出像戏本一般出奇的故事。
那样才学惊世的名门之子,名满天下,风头无两,云翊从小便以他为榜样,勤学苦练。有人曾说他将来一定是正道最强的修士,一定会带领天下仙门消灭魔道。但后来,云炎并没有拿起他父亲的佩剑,捍卫正道,降生反而到了云翊的手里。
而那样质洁性静的化神境高人,世人哪个不盼着成为他的徒弟,最后教出的两个弟子,如今竟然都是魔道残忍好杀的魔头。怪不得执杀和漓瞳两人,都是如出一辙的果决狠厉,尤其在遇到云宗弟子时,他们下手更重,即使不死,也要断条胳膊断条腿,甚至还会被毁了修行的根基。
云翊微微侧身,看向漓衣,心中的情绪变得更复杂起来。眼前第一次出门历练的少女,甚至连一个魔修都没有见到,就已经与魔道有了不可分割的联系,而这种联系,会因为少女的追寻越来越紧,然后会是致命的。
像当年的云傲与漓悠一样。
而当年的那件事,真的是自己不愿意再经历甚至不愿意再回忆的事情。于是云翊并没有把这些都讲出来,只是淡淡地道:“不认识,我只是随便问问。”
“那你能再讲讲我师父吗?比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过什么样的威风事迹没有?”漓衣问道。
“你好像很不了解你师父。”
云翊看着眼前的梅林。离他最近的一棵大概是因为最靠近人间的烟火,率先勃发。一团晶莹剔透的雪团之中有一朵浅鹅黄的梅花,梅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开,薄嫩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缓缓伸展,上面隐隐还能看到几滴消融的雪水。
“顾前辈当年很有名声,为人潇洒不羁,喜欢打抱不平,最是热衷行侠仗义。他曾一剑挑了魔道一个门派。”
云翊洋洋洒洒又说了许多,但漓衣听了一大顿,总结来只有四个字,他很厉害。
漓衣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像师父这么强的人,怪不得嫌弃我。我真的是我师父最不中用的徒弟了。可能因为我的金丹是天生的,不比踏实修来的那般稳当,稍微有点层次的术法我一概练不了。就算练了,也不能稳定施展,灵力低微,还时有时无。”
“师父因为这个,总是骂我,怪我不用功。教了我一次苍山咒以后,索性就不愿意再教我了。”
“所以,我跟我师父关系也不好。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们是那种完全没有感情的师父和徒弟。在山上好几年,他从来不愿意主动见我,我去见他他也不肯见我。最后算来他也就教了我一个苍山咒。”
怪不得漓衣在提到自己师父的时候好像并不伤痛,甚至,她好像对那个叫梓之的人更有感情。
漓衣的嘴角几乎是下意识地翘着,似乎是想到了开心的事情一样,说道:“在神隐山上,梓之和我师姐师兄杂七杂八地教了我很多。但是我当时都没太学会。什么师父啊修行啊,在我眼里还没有下河摸鱼重要。”
她站起来,慢慢踱步到那树绽开的梅花前头,绽开的笑容突然变成了自嘲,说道:“你看,我师父剑道那么了得,他从来没教我一招半式的,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给我。”
“那你的剑是?”
“长华是梓之的佩剑,梓之他......”漓衣轻轻抚着纤薄的花瓣,迟钝了很久,继续说道:“他死了。所以我一直带着长华,作为我的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