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隽书却抬起头来,对着月亮出神,忽道:“今晚这么好的月色,咱们来联句罢。”她望着思涯,眸子清亮,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两人不过是坐在公园里聊天,思涯这些年来所遇的人物也不少,还真没有像这位千金这样奇怪的,一言一行完全出于意料之外,让人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隽书也不看他,轻声道:“要我来起句么,月满云峰一夜凉,你看能不能用?”
平仄竟还不错,辞句虽未见佳,倒是起句的意思,思涯想,不如且续下,看她还要做什么,便笑道:“我久不作近体,生疏得很,不过七阳算是宽韵,我对一句松风过耳洗疏狂。”
隽书点头道:“也算写实,底下呢?”
思涯看了她一眼道:“击鞭莫负鲁连意。”他这是将陈调元比做鲁仲连,希望她不要别生是非,破坏双方的谈判。
隽书自然听得出,微微笑道:“这也未免转得太急了吧。”沉吟片刻,对了一句“抉目焉灰伍子肠。”
思涯暗暗吃惊,心想,难道她也跟伍子胥一样,有血海深仇非报不可么,正寻思着,却听隽书催促道:“该你了。”
“我没太听清楚你的出句。”
“梦觉常嫌秋水短。”
“劫余应念此生长。”
“我要给你改一字,是劫余应恨此生长。”
“你这样改,我就续不下去了。”
“好吧,我不扰你。”
这时山林风起,夏日夜半,亦觉生寒,思涯将自己的西服外套脱下来给隽书,隽书披上说谢谢,她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衣服里,只露出一张脸孔,实在让人想不出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女孩子会只身混入匪巢,拿着一把枪打算行刺。
隽书见思涯不说话,便问:“怎么了,没有好句么?”
思涯回神,想了想道:“何堪崮顶人同草,该你收了。”
隽书叹道:“留取孤碑记大荒。”
这首诗合起来便是:
月满云峰一夜凉,松风过耳洗疏狂。击鞭莫负鲁连意,抉目焉灰伍子肠。
梦觉常嫌秋水短,劫余应念此生长。不堪崮顶人同草,留取孤碑记大荒。
隽书念了一遍道:“太明显是两个人作的了,若改几个字,倒还算说的过去。”她斟酌着字句,对于自己为什么以身犯险仍是只字不提,思涯也不便逼问,两人就这样又联了几首,直至天现曙色。
思涯见四周林木山石渐渐清晰,站起身道:“咱们上去吧。”隽书嗯了一声,思涯一瞥间,见她的裤腿上划破了一道长口子,血都渗出来,昨晚她竟一直忍着不说,思涯暗叹口气,过去扶了她一同走。
隽书脸红了一下,没有推开,攀上山坡,便松了手道:“你快回吧,这段路好走,我自己可以的。”
思涯心想她大概是怕人看见,于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名声有碍,也不坚持,说了一句再会,刚走出几步,隽书却又叫住他,低声道:“孙叔叔他是不知道的。”
思涯点头道:“我不会跟他提,你也不要再去找那把枪了。”
隽书轻轻叹息,“劫余应念此生长么,我明白的。”
思涯一回到席棚,林翻译便迎上来,问他昨晚跑到哪里去了,说自己还以为他先回来了。思涯只说为寻松涛,跌下山坡,林翻译皱眉道:“多险啊,这种地方,你也敢乱走。”
一时孙寿成找他们商量事情,这个话题便丢开了。到了中午,众人齐集十里河,官方的陈调元、吴长植和匪方的孙氏叔侄,郭其才周天松这些杆首在这里签订协议,并由滕峄士绅同商会代表签字为证。
这天晚上,余下的洋票全部获释下山。陈调元见大事已毕,便把收编的具体细务交给吴长植,自己先回徐州了。当时孙美瑶手里还扣着最后一批华票,想要再勒些赎款,吴长植和孙寿成费了不少气力,总算在郭其才团开出山区的时候,将华票全部带了出来。思涯和孙寿成告辞的那天,也看见了隽书,她远远站在一旁,穿件月白碎花旗袍,垂着眼睫,没有抬头看思涯一眼,也没有同他说一句话。
思涯回到北京后,报馆的几个同事也不免就此事议论一番,只有尹秋虫子低头写字,一句也不参言,郑晨光笑道:“秋翁,你不觉得,孙美瑶其人其事颇可做小说素材么?”
“你也知道我是写爱情小说的,这件事里,并没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女郎,小说怎样做得出来?”
郑晨光笑道:“说来也巧,我们这一次去枣庄,还真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千金。思涯,我走得匆忙,你怎么也不跟她要个通信的地址?”
思涯不答,晨光对桌的闵子舟却抬头笑问:“相貌怎么样,是什么人?”
郑晨光笑道:“是商会救护队的护士,虽不算什么天姿国色,比你那位密斯赵总要标致些。”
闵子舟红了脸道:“密斯脱郑,我要向你抗议,我同密斯赵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你这样乱开玩笑,不是要让别人误会吗?”
郑晨光笑道:“好好,算我说错了话还不成么?”
闵子舟道:“现在男女社交公开,谁也不能说没有几个异性的朋友,像密斯赵、密斯李、密斯冯,我们的友谊都是很深厚的,她们虽然有些高傲,但对我却是分外假以辞色,只是我于自己的爱情向来看重,不肯轻易交付哪一个女子罢了。”
郑晨光和思涯都是咬牙忍笑,十分辛苦,忽听有人哈哈大笑,却是另一个编辑傅剑声,但听他笑道:“这世间哪有什么爱情,你看重不看重,也不过就是那点儿冲动。”
闵子舟微微冷笑道:“我以为密斯脱傅有什么高明的见解,还不是拾人牙慧,你想当禁欲者,难道人人都陪着你禁欲不成?”
傅剑声笑道:“禁欲者,总比色情狂要好一些。”
闵子舟气得涨红脸孔,怒道:“你说谁是色情狂?”
思涯怕两人吵起来,便向傅剑声道:“你快改稿子吧。”
闵子舟看了思涯一眼,道:“密斯脱何,请你劝劝贵同学,还是不要读太多叔本华罢。”
傅剑声冷笑一声,刚要反驳,却见尹秋虫取出厚厚的几打信,笑向众人道:“你们有时间吵架,不如替我给读者回信,现在副刊上的连载一天也停不得,我的杂事又多,哪有时间一封封回。”
郑晨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取过信来,一人十几封分了,他见闵子舟只找女人名字的留下,心想傅剑声骂他色情狂,倒也不算冤枉。
这时已是9点多了,大家开始编稿子,到12点钟才结束,思涯胡乱吃了口饭,便匆匆赶到群社。
这样两边奔波了一个多月,何昂夫寄信到江苏会馆催他回家。原来群社上一期的社刊上有几篇文章犯禁忌,被警察厅查禁了,内务部中有位次长是何昂夫的朋友,写信跟他述及思涯近来种种,又说这些文章狂悖惑人,大逆不道,希望何昂夫能劝一劝令郎,不要被人蒙骗误入歧途云云。
何昂夫接了信便急催思涯回家,思涯自然不肯,何昂夫大怒,直要登报同他脱离父子关系,虽被何太太劝下了,却不许家中人再与思涯联系。好在思澄尚在北京,何太太只有暗中叮嘱他多多照看,岂不知这时候思澄自己也焦头烂额,原来因为罗文干案,交通总长高恩洪被免了职,津保派势焰熏天,思澄在京的日子颇不好过,心想与其被人逼着去位,不如自己识趣,便托辞养病辞了职,带着家眷重回山东,每日里除了同山东现任的官员联络感情,便是在中兴煤矿公司的俱乐部里消磨时光。
不过家书上只字不提,思源思澜他们虽有耳闻,也都瞒着何太太,怕她知道要担心。蕴萍偏爱寻根究底,还要当着三太太的面问,思澜只说不知道。
蕴萍撇嘴道:“你会不知道,我才不信,四嫂,你跟我说。”
迎春正陪三太太打牌,一时没有听清楚,便问说什么,三太太嫌蕴萍吵扰,便斥道:“别闹你四嫂。”
蕴萍低声向思澜道:“瞧这模样是输了,若赢了,早就眉开眼笑。”
思澜大笑,走过去替迎春看牌,这牌打到六点多才散局,一点筹码,迎春和三太太都是输家,倒被姑太太母女赢了不少。
客人走后,三太太便埋怨迎春打错牌,迎春不语,思澜笑着打岔,吃过饭回到自己住处。思澜跟迎春说:“你不喜欢打牌,又何必勉强自己。”
“闲的时候,陪娘打几圈也没什么。至于牌技,慢慢总会有长进的。”
思澜放了唱片来听,见迎春铺了衾枕准备躺下,便问:“你最近怎么不看书了?”
“那些书我就早就还给思泽了。”
思澜一怔,想起最近没有见过迎春练字,看书也只是看那些旧小说,心想原来她所说的做一个好妻子便是这样,我不愿意她做的她便不做,我希望她能跟娘处得好,她便每天陪着娘打麻雀牌。可是为什么不觉得欢喜,反而有几分别扭。
他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迎春摸摸他的脸,轻声问怎么了?
思澜低声道:“我不想你不快活。”
迎春偎紧他,“我怎么会不快活呢,其实打麻雀牌很有意思的,怪不得这么多人喜欢。哗啦哗啦,时间过得特别快,真的,我”话还没说完,思澜的嘴唇就贴了过来。
第二天下午思澜回家时,手里拿了两把折扇,迎春和蕴萍坐在亭子里陪璎儿玩,蕴萍一见思澜便笑,“四哥真是的,天又不热,还拿两把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