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晨光道:“也是啊,答应他做什么建国军总司令,他再想当督军巡阅使怎么办?”他又伸手拿起桌上那张孙美瑶的通告,念道,“吾同仁既不畏内,又不惧外,丈夫处世,敢做敢当,进退自如,有何慊乎哉!?国有于斯,国亡于斯,吾国人戒令慎之审之可也。嘿,真是好大的口气。”
冯少山叹道:“已经撕了5名华票,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孙寿成皱眉道:“上海那边还等着我们的消息,我们却坐在这里一筹莫展。”他霍地起身道,“不行,我得再去一趟田督军那里,催一催他。”
这时有人推门道:“孙叔叔,我看再去也是枉然。”人随声入,却是一位年轻女郎,年纪不过双十,剪着短发,穿一件素色旗袍,眉目清秀,像个女大学生的模样,但听她向孙寿成道,“军方一直徘徊瞻顾,我们救护队与其等着他们浪费时间,不如自己想办法跟里面联络。”
郑晨光忙接口道:“这位千金说的很是,咱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孙寿成便给双方介绍,“这位叶隽书千金,是我们救护队的护士,也是我的世侄女,这两位先生是北京《益报》的记者。”
叶隽书便向晨光和思涯二人含笑点了点头,各说了几句客气话,仍旧回到旧话题上,孙寿成和冯少山仔细考虑,也觉得官军不可恃,不如救护队自行同山中联络。孙寿成决定先写封信探探匪方的意向。
郑晨光便问:“不知道可不可以让我们两个去送这封信?”
孙寿成道:“那倒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既是救护队的代表,我们也须派个人跟去才是。”便问冯少山派谁去好。
叶隽书笑道:“孙叔叔,何必再找旁人,我同这两位先生去就是了。”
冯少山皱眉道:“这么多男人,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去呢。”
叶隽书微笑道:“我们救护队从上海过来,不就是打算上山给病人治病的吗?那时候也没有说女孩子不可以。上山尚且不惧,何况只是在山下送封信呢,也许他们见是女人,反而不会那么防备呢。”
冯少山听她说得有理,便不再反对。
郑晨光笑道:“叶千金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又向孙冯二人道:“有我们陪着叶千金,两位先生尽管放心。”
次日一早,三人便拿着孙寿成写好的书信向抱犊崮出发,信上的内容主要是说救护队带了粮食水果并医药用品,请求孙美瑶允许将救援物品运送上山,不胜感激云云。
三人乘车到了附近,便被外面包围的官军截下,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先将书信拆了,一边看一边道:“让你们带这些东西上去,不是资匪么?”
旁边另一人喝道:“督军命令,把这里全部包围,不能放走一个土匪,你们要到里面去通消息,想做奸细么?”说着举起枪来对着三人一晃。
郑晨光吓得急退一步,叶隽书脸上也微微变色,却听思涯道:“救护队送物资上山接济被难人士,是早就请示过督军的,如果谈判尚未有结果,人质就先奄奄待毙,只怕田督军也不好向政府交代。”
那军官看了他们一眼,说了句你们等着,便自行走开了,过了片刻转回来,同意放行,想来是去请示了上级。
郑晨光长吁了一口气,向思涯笑道:“看你不出,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胆子这么大。”思涯只是笑笑。
到抱犊崮山脚下,向里面递了信,第二天就接到匪方的复信,信上表明欢迎的意思。
冯少山孙寿成喜出望外,当日便带了人运粮食上山,此后又分批送了日用品和药品,孙美瑶每次都派人到山下接迎,孙寿成见对方态度不错,便说听闻山上不少人生了病,能不能让我们救护队的医生上山医治病患。这时徐海镇守使陈调元接手谈判,双方情况又有缓和,孙美瑶也希望签条约的时候这些社会人士能做个见证,便同意了。
山中洋票的待遇还算不错,惨的是华票,思涯和郑晨光作为孙寿成的随员一同上山,亲眼见到那些被绑久不得赎的华票的惨状,还有一些小孩子,瘦骨如柴,几同骷髅,而政府却一心一意只想着营救外人,两人商量着要尽快将消息递出去,原本已经准备下山了,不想无意间又得到一个消息——两个月前曾有个安徽人进山。
郑晨光见思涯沉吟,便低声问他,“你想到什么了?”
“你记不记得咱们在中兴煤矿公司听说的何锋钰旅抓到假粮商的事。我去调查过,这个人姓聂,原来是保定军校一个排长。粮商都是汇款结帐,他却随身带了几千块现款,所以被人识破了。”
郑晨光呀了一声,“时间这么凑巧,难道之前真被皖系招抚了。”两人细循脉络,深觉此事可疑,如果这个姓聂的是徐树铮派来接应先前入山那个安徽人的,那么此次劫车案只怕与皖系不无关系,很可能是为了夺权,有意离间曹吴同英美的关系。
两人议定,由郑晨光先回北京,把这两件消息发出去。思涯继续留在山上,等陈调元上山。陈调元尚未上山,那边郑晨光的消息已经见报了,自然是四方惊动,国人都谴责政府媚外,对本国肉票不闻不问,简直毫无心肝,但外交团的态度却有所缓和,只要求惩办责任者,营救旅客,赔偿损失。至于什么出兵中国,国际联军共管铁路的话也不再提了。
这样一来,官方谈判不至过于被动,陈调元又长于口才,上山之后,不仅将那些同来的滕峄士绅敷衍得十分好,就连各杆土匪,也加意笼络,一出手先送了两千套军服,孙美瑶投桃报李,当天下午就放了部分洋票,一个多月的僵局算是打开了。晚上孙美瑶叔侄在临时搭建的大席棚里设宴款待陈调元和田中玉的代表吴长植,并请了孙寿成和滕峄士绅坐陪,当晚众人便在这席棚中休息。
睡在思涯身边是个救护队的翻译,半夜里闹肚子,思涯扶他出来,值夜的土匪只略略一问,就放他们过去了。想来是合议将成,又亲见陈调元吩咐卫兵将佩枪交出来,便不如平时那样警惕。那个翻译去解手,思涯站在山石旁等他,其时天上一弯寒月,照得四周山树影子沉沉黝黝,就在这静寂之中,忽然听见流水的声音,思涯因知道这抱犊崮是有名的缺水,不由心下好奇,寻声去找水源。借着月光绕进林丛,看见前面高高低低的松树,方恍然有悟,这哪里是水声,原来是因风而起的松涛。
刚打算折回,忽听一声闷哼,接着宿鸟扑刺刺飞起,夜半山林,寒风阵阵,此情此景颇让人毛骨悚然,不过思涯向来不信神鬼之说,便向松树深处走去,走了十几步,忽觉一个硬物抵住自己背心,一人低声道:“不许出声,出声我就崩了你。”她虽极力压低声音,却也听得出是个女子。
思涯试探道:“叶千金?”
对方似乎有些有吃惊,问道:“你是谁?”
思涯把名字说了,隔了一会儿,觉得背后一松,回过头来,果然见叶隽书站在面前,她没有穿旗袍,而是一身西装衣裤,衣服有些肥大,人愈显得纤秀飘忽,脸孔似青白的细瓷,但那一双眼熠熠有光,看着思涯说:“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土匪呢。”
思涯打量她问:“叶千金,你的枪呢?”
“哪来的枪,那是树枝,想不到真把你唬住了。”
“我也想不到,深更半夜,叶千金会一个人在这里。”
“彼此彼此,我还没请教何先生呢。”反诘的语气,但含着笑意,让人无法与她认真。思涯说林翻译吃坏肚子,我陪他出来。
隽书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你知道么,我住的地方不是普通的农家,而是那些土匪的家眷,我不敢跟她们一起住。”她轻轻扬着下颏,眉目清秀,表情无辜。
思涯不信,哦了一声问:“那你这两天都是怎么休息的?”
隽书走开几步,鞋子踏在落叶上,踩出沙沙声。思涯想,她躲在树后多久,要做什么,耳边听她解释,那时候不知道呀,现在知道了就不敢了,好在也不困。她忽然止住步子,望着思涯道:“你不觉得在这里看月亮,比平地更清透么?”
思涯不语。隽书见他注视着自己裤腿上的灰泥,便伸手拂了拂,低声说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
思涯道:“你的手好像擦伤了,让我看看严不严重。”说着伸手过去,隽书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想护住西装口袋里的东西,被思涯攫住手腕向外拉,她紧握不放,但力气终究不及,那物件渐渐从口袋中现出,月光下看得清楚,正是一把小巧的白朗宁手枪。
隽书抬脚狠狠踢过去,转身便跑,思涯追上几步拿她手腕,隽书吃痛,白朗宁便要脱手,情急之下,整个身子向思涯撞过去,两人都跌在地上,那只手枪却从山石间滚落,隽书顾不得疼痛,急忙爬起来寻枪,思涯见她手足并用攀着山石下行,惊道“你不要命了,快上来。”忙伸手去拉她,隽书不理,脚下却踏偏了,连带着思涯也跟着她下跌,好在这个土坡并不是很陡,又有松树遮拦,两人才不至受重伤。虽然如此,也摔得全身火辣辣地疼。
思涯撑地起身,见隽书躺在一旁,也不知怎样,便轻碰她肩头唤叶千金。隽书猛地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思涯不同她一般见识,只道:“你没事就好。我不知道你拿着枪打算对付谁,不过眼下合议将成,总不能让你为一已私怨坏了大局。”隽书恍如不闻,跌跌撞撞爬起来,继续找那把枪,却哪里找得到,一个踉跄,又颓然坐倒。
思涯见她面色苍白,抱膝而颤,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柔声劝道:“席棚里那么多人,你以为你能成功,这样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你父母若知道,该有多么伤心。”
隽书忽然流下泪来,轻轻啜泣叫妈妈,周围风声呜呜和着,越觉凄凉,一时间思涯也心酸,想起自己的母亲,他劝人虽是振振有辞,自己又何曾做到?又想,只怕要天亮才能上去,她这么一直哭,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