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太太笑道:“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抱着三纲五常不放手么。况且都是一群人在一起,又不是孤男寡女,有什么好避讳的。”
“你们都唱什么?”
“王太太唱‘游园惊梦’,任太太唱‘贵妃醉酒’,我还没选好呢。”
“就王太太那嗓子也敢唱‘游园惊梦’,人家说无知者无畏,看来是这么个道理。”
“整天就听你笑话人,你倒演一出给我们看看。”
“演就演,等过几天我大好了,就到贵社去见识见识。”
“你怎么了,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么?”
玉茜皱眉道:“还不是老毛病,要不就几个月不来,一来就疼得要命。”
“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还是找大夫仔细瞧瞧的好。”
玉茜有些不好意思,笑笑道:“也没觉得怎么样,何必嚷得人人都知道。”
“你这样不准,怎么可能怀孕,要是听我一句劝,就去看西医。”
玉茜心里自然也着急,但她却不愿让何家人知道她有病,所以一意瞒着,这时听钟太太说得恳切,颇为感动,便答应了。但没过几天却又反悔,因医生是个男子,这妇人之病如何说得,更怕西医诊病要脱衣服,钟太太劝道:“你向来是个大方人,怎么这点事这么看不开,咱们是为了看病的,病好最要紧,管他医生是男是女呢?”
玉茜只是摇头,钟太太笑道:“我有个表姐跟你一样,死活不肯看西医,我回去问问她,有没有好中医介绍。”
玉茜道了谢,又道:“千万别提是我。”
钟太太道:“放心吧,我知道你忌讳人说。”
钟太太表姐介绍的大夫姓许,行医已过三代,尤善妇科,他父亲生前小有名气,玉茜也听说过,心想家学渊源,大概不错。这天上午钟太太陪她一同去看诊,那大夫把过脉,说她肝气失疏,气滞血瘀,以致经血不调。又讲女子属阴,以血为本,而肝为藏血之脏,有余于气则肝气易郁易滞,不足于血则肝血易虚,调经当以调肝为先,活血通络,其症自消。玉茜觉得他讲的很透澈,便按方子抓了药,回家嘱咐阿盈去煎。
思源一进门,只觉得满屋子药气,问玉茜道:“你哪不舒服了,看过大夫没有?”
玉茜道:“大夫说了,我肝不好,怕生气。”
思源笑道:“这话奇了,我什么时候敢惹你生气。”又问玉茜看的是谁,玉茜照实说了,思源又道,“什么许大夫,听都没听过,只怕医术也未见得怎么高明。我看不如还是请王大夫到家里看,一来知根知底,二来省得你来回奔走。”
玉茜听思源不停地劝她不要再看许大夫,心中诧异,试探道:“你要是真怕我奔波,就开车送我去好了。”
思源也怕答得慢了,惹她生疑,忙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想什么时候去?”
玉茜淡淡道:“等我吃过这两付药,看看情形再说吧。”
玉茜吃过药,觉得困乏,便早早上床睡了。思源偷偷换了衣服出门,叫了车直奔花雨楼,晓莺见了他,微觉奇怪,问道:“你不是说今天晚上不过来了吗?”
“你常看的那大夫是不是姓许?”
“怎么了,没头没脑的?”
思源一拍大腿,道:“糟糕,真有这样巧。”便把玉茜看病的事说了。
晓莺冷笑道:“巧不巧的,南京城能有多大,我整日整夜躲也躲不起呀。”
思源皱眉道:“我有说让你躲吗,我都劝她别去看那个大夫了。”
晓莺笑道:“那她听不听你劝呢?”
杨四姐忙走近笑道:“好孩子,你就别呕三少爷了。”转脸向思源道:“她看的大夫姓瞿,挺希罕的一个姓。”
思源心下一松,笑道:“我说不会那么巧嘛。”
晓莺哼道:“你看把他高兴的。”
杨四姐笑道:“三少爷要当爹了,可不应该高兴么。”
思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吃道:“你,你说什么?”晓莺红了脸不语,思源忙拉住晓莺道,“求求你,快点告诉我,我没听错。”
杨四姐笑道:“三少爷,云枝现在怀着你的骨肉,你可得对得起她啊。”
思源听得真切,不由喜心翻倒,哈哈大笑,抱着晓莺道:“咱们有儿子了,这下什么都不怕了。”
晓莺道:“万一是女孩呢。”
思源忙掩住她嘴道:“不会的,一定是儿子。”
杨四姐见他高兴,趁机提出种种要求,思源这时候兴奋得脑筋大不清楚,说什么都一口答应,晓莺坐在一旁,眉间隐现忧色,杨四姐瞪了她一眼,她才跟着笑了笑。
自从晓莺有孕之后,思源去花雨楼的次数便多了起来,也不如从前那般小心。几次下来,玉茜便有察觉,自然要质问思源,思源初时只是东拉西扯地不认,玉茜怒道:“你别跟我耍赖,难道要我再去一趟那种地方,把那个贱人拽出来跟你对口供吗?”
提起前事,思源也不禁动气,怒道:“你敢?”
玉茜啐道:“我不敢?我怕脏了我的手。懒得跟你废话,倒叫你父母来评评理,你们何家就是这样的家风么。”说着挣扎起身,便向门外冲,思源抓住她手臂往回拉她,玉茜肝郁火盛,哪里忍得住,一脚便踢了过去。
思源恼羞成怒,一时也顾不了许多,用力将玉茜一搡,冲口道:“你以为我父母一定帮着你吗?我告诉你,你打错算盘了。她现在有了喜,你一直不生,难道要我断子绝孙么?”
玉茜一惊之下,退后几步站定,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微笑,点头道:“怪不得这样理直气壮,原来是母凭子贵。好好,难道有人要做便宜爸爸,我还拦着么?怕只怕老爷子不会像你这样蠢,未必肯认下这便宜孙子吧。”思源只气得浑身发抖,想要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急步转身出房,见阿盈端着药站在门口,便一巴掌扫过去,把药碗打落在地。
玉茜也气得不轻,坐在椅子上,捂着胸口直喘气,阿盈进房来叫了一声千金,怯声道:“姑爷他……”
玉茜道:“不用理他,去打盆热水来。”
阿盈打了水来,玉茜坐到妆台前梳头洗脸,先匀香粉,再点胭脂,换了一件新制的湖绿软锻旗袍,缓步向上房走去。
思源自这天开始,几乎可算住在花雨楼了,即使回家,也是睡在书房,待晓莺更是温柔体贴,有求必应,只是对杨四姐的贪婪有些穷于应付,依他的意思自然是希望晓莺能尽快搬出来,只是杨四姐得寸进尺,非要思源再拿出5000块才肯放手。
思源寻思,这个钱眼下虽凑得出,但与晓莺搬到新家后,吃穿用度,样样要钱,白白送给杨四姐,岂不冤枉?私下跟晓莺说了,晓莺也说杨四姐现在是奇货可居,答应不得,并给思源出主意,让他假作不在意的样子,到时候着急的就该是杨四姐了。思源心中感动,拉着晓莺的手道:“你处处为我着想,我怎么忍心让你再受委屈呢。”
思源打定出意,次日到了宝泰源,想找方经甫商量借钱的事,不想何昂夫也在,便不敢提,何昂夫见思源进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思源心知是玉茜告了状,强自镇定,默想分辩之辞,觉得这件事自己错有三分,玉茜倒有七分,只是晓莺的出身有些麻烦,但说到底也因自己而起,况且有大哥的先例在,做上人的,总要一碗水端平才是。
何昂夫和方经甫说完事情,沉声道:“你跟我来。”思源便跟何昂夫进了另一间屋子,关上门,何昂夫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冷冷道,“你很有本事呀。”思源不敢答言,何昂夫拿着桌上的一叠帐本劈手摔在他脸上,厉声喝道,“拿着厂里的钱,去做你自己的买卖,谁给你的胆子?”
思源本想认错,但那边的生意若废止了,有钱不赚如何甘心,便解释道:“现在做交易所真的很赚钱。上海很多……”
何昂夫打断道:“混帐东西,那是投机,当初闹橡胶风潮的时候,一个个都以为自己发了大财,结果呢,赔得倾家荡产,跳河的跳河,上吊的上吊。”
思源鼓足勇气道:“做生意本来就是投机,何况帐上的钱我已经还上了。”
何昂夫不料他敢顶撞,拍案道:“好,你给我滚到上海去,鸿业养不起你这样的能人,将来是赢是输,都是你一身一命,不要想家里替你承担。还有那个钓鱼巷的货,想进何家的门,除非我死了。”
思源急道:“您老人家别听玉茜胡说,晓莺怀的是我的骨肉,何家的子孙啊。”
何昂夫青着脸道:“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你娶进来什么人也好,总之绝不能是这种祸水。你一会儿就去把手上的事情交给自才,我不想再看见你。”说完这句话,再也不理思源,开门径自走了。
思源呆呆站在原地,气愤难言,他这才明白,何昂夫认定自己一心做交易所,是为应付晓莺的需索,玉茜这招实在狠辣,父亲年纪渐大,做生意越来越保守,投机冒进之举,大触他的忌讳,既下了决定,料难转圜,玉茜这是要将自己逼到山穷水尽之地,这哪里是夫妻,分明是仇人。
思源雇了车直接回家,闯进卧房,到床边拉扯着玉茜的胳膊道:“你给我滚起来,你到底跟父亲怎么说的。”
玉茜见他满面怒容,当下冷笑道:“你做下的好事,还怕人说?”
思源哼道:“你没花我投机赚的钱吗?去出丑,怎么有脸!”
玉茜伸手取过手饰盒,捡出那张支票,几把撕碎,掷在思源脸上道:“哪个穷疯了才花你的钱,留着给你的狐狸精买纸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