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迈曼谷之行,已结束一月有余,写完清迈之后,却迟迟未动笔续写。这是宋卡王子大学开学第一周,教学事务陡增。再说,与学生在一起,快乐得想不起写东西了。这学期带三门课:中国意识形态和哲学、中国文学和当代作品、中国诗歌。没有教材,需要自己整理。于是整日钻在先秦古籍里,想着以什么办法让泰国人了解这些古人的文字。我坚持不用白话译文,任何文字一经翻译都会成为另外的事物,精细的信息都保留在本来的文字形式里,这给自己增加了难度。
陆续考证德清历史人物,以四库全书为主要资源。当代的暂不列入,我暗自定下的标准,最迟取19世纪50年代逝世的人物,他们的记忆多半集中在民国甚至漫长的古代。我以为社会主义记忆让人的很多神秘色彩荡然无存。这自然是我的偏见。是对当代社会的偏见。“现代”带来的后果之一就是事物和记忆的“灵光”几近消失。大家都在为祛魅呐喊,我越来越努力“复魅”,至少在自己的诗歌自留地里独自耕种。如果有人派我与诗歌与文学与时代反动的罪名,我会欣然接受的。
我所喜爱的旅行,大致也是在给自己的周身世界“复魅”。从新市到城关,西安,彬县,上海,泰国,清迈,我总以为到达的是另一个国度,人们在这国度过着另一种自足的生活。上月初,小鱼携新婚丈夫曲岩来普吉旅行。曲岩是画家。我们走在校园里,他说起前不久四川诗人骆耕野帮他筹划的画展。他知道我写诗,才故意扯起诗人。其实,我早发现,他是很不喜欢“谈论”艺术的。尤其不喜欢好高骛远的“说法”和混乱的艺术圈。临走前,他用东北腔说了一句惊人却深合我意的话:来了泰国,才让人相信人类还是有希望的。不管这话是否夸张,或者有欠思考,还是只是对于初识事物表象的短暂赞叹。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都在怀念或者寻找一种生活。
现在终于可以写我的曼谷了。我是从清迈出发去曼谷的。这似乎是从睡梦里刚刚出来,就要进入街道和办公室。我们选择火车。在地上看着陆续退后的事物缓慢行走,这是我喜欢的。我想起,当年从苏州坐火车去西安,趴在窗口头一次看见北方的村庄、田野和果树,兴奋得不肯下来。泰国的火车十分特别。清迈火车站只是零零碎碎几个人。候车室、售票处以及站台连成一片,并没有国内那样的严格界限,无须排队上车,连剪票也不必。只是上车后很久才有乘务员来检查车票。车厢里空旷、人少。一半的位子都空着。相邻的一节车厢干脆空无一人。
我们买的是卧铺。上车后,却怎么也找不到床铺,只有座位。连续问了很多人,都说就是这个车厢。最后拦住一名穿制服的,他肯定地解释就是6号车厢,待会会有服务。这才放心坐下。单人单座,不用担心拥挤。我迫切得看去窗外事物:稻田、山峦、暴雨、牛群、村庄、小镇、寺庙、老人、小孩……清迈在泰国西北部,曼谷在中部,靠近泰国湾。中间要穿过一大片山区。火车就在山里游走。每到一站,我就用相机拍下,然后查找在地图上的位置。我多么喜欢阅读地图!
临近九点列车员才来给我们布置床铺。地下两个座位可以活动,拉出来正好拼成一张床。上面有一块弯曲的铁板,开锁后拉下来,又是一张床。铺盖全在里面锁着。真是神奇。泰国人真会利用空间。
下午上车,第二天清晨六点左右抵达曼谷华兰蓬火车站(Hualampongstation)。已是10月1日。中国国庆节。在车站附近兜了很久才找到去靠山路(Kao
SanRd.)的公交车53路。每人7泰铢。打的至少两百。省下许多。车站停在靠山路附近的一条路上。我们沿街寻找住处。最后敲定在新暹罗II(NewSiam
II)旅店。800泰铢,很舒服。洗澡休息后,就去大皇宫。大皇宫相当庞大。建筑高耸恢宏、金碧辉煌(真正的金碧辉煌,到处金色,比中国的寺庙奢侈多了)。与玉佛寺连为一体。典型的小乘风格。生猛、野蛮、原始。因为是国庆节,皇宫内拥挤着大批大批的中国旅游团,汉语满天飞,总让人产生在国内某个寺庙的幻觉。这是一个信仰的国度。皇宫依傍寺庙。君王与僧侣同处。寺庙的尖顶配合着如洗蓝天,确实能让人内心渴望上升。寺庙里面不准拍照,泰国人以为照相会破坏佛的灵气,损害帝王的尊贵。国王住在这里,主殿守卫森严。
出大皇宫,去找饭吃,最后拐进曼谷国家艺术大学(Silpakorn
University),很近,就在大皇宫左侧斜对面。正对校门的是展览厅,吃过饭后进去参观,全是各类场景、风格的国王像。从展览厅右边门洞进入,是个小场地,雕塑和树木交错,学生们在树下作画,一派祥和,很有感觉。宋卡王子大学从来看不到学生在校园里学习。直走就是餐厅。这几天没怎么找到可口的饭,餐厅和宋卡王子大学的有些像,反而有些习惯,而且便宜,才20多铢。
然后去卧佛寺。门票50泰铢。几十米长的卧佛,浑身金色。卧满整个佛殿。只一根脚趾就有我手臂粗。
大皇宫的门票250泰铢。其实包括旁边的博物馆,还有北边较远的几个附属宫殿,懒得去。傍晚,去湄南河。随便坐上轮渡。从十多到三十多泰铢不等。如果过河,只需3泰铢。搞不清湄南河上轮渡的班次,看人群上下的样子,似乎是为上班族准备的。船尾插不同颜色的旗帜,停靠不同的码头,与公交车类似。靠山路在13号码头附近。我以为轮渡是循坏的,想着要坐到最后一站,再跟着它返回来,所以船停在13号码头时,并不下去。喜欢在船头看风景,就站到驾驶员身后探身窗外,旁边和驾驶员聊着天的一位美女就示意我可以坐在驾驶员另一边的位置上。于是,这一路我就在驾驶舱里迎风坐着,船两边的窗子没有玻璃。那种感觉很爽。湄南河相当开阔。人们上上下下,有时候会上来一大群和尚,他们住在对岸。这就是曼谷人的生活了。我用心看着。这比在大皇宫挤着游客走马观花,要受用。
晚上到靠山路随便走走。靠山路上有很多书店,质量却远不比清迈的,除了最近的畅销书,一无所有。今年6月,到曼谷次日,去过罗宾森(Robinson)商厦里的书店,几乎没什么好书。仅从书店,就可以看出这两个城市品位之差别。清迈清静,人也闲散,才能看得进书,享受另一个世界。曼谷则是商业都会,人们都在商业里变得浮躁了。
第二天去传说中的水上市场(Floating
Market)。出国前,看了贾章柯的纪录片《东》。这片子很没劲,可是下半部是在曼谷拍摄的。里面出现了水上市场。人们都生活在水上。小木船。我出生在江南水乡古镇。新市的小木船比他们的漂亮。而且全无商业气息。可这泰国的船有异国风情。前面又有陈英雄电影《三轮车夫》作铺垫(里面似乎很多镜头集中在越南的水上人家)。所以,临行前对东南亚人的水上生活充满好奇。从曼谷坐车去,80公里,要一个半小时左右。早上七点出发。报团,原价每人300泰铢,最后讲到250。包括来回车子,外加去的时候坐一段长尾船(Long
Tail
Boat)。第一次坐长尾船。轻巧灵便,速度飞快。蛮刺激。到市场要坐船另需每人150,似乎比往年提价了,而且由码头统一管理。可以不在码头坐,在一些岸边店铺里可以坐到100的。导游是云南人后裔,会汉语。和我们一起的是两个韩国女人,很漠然,四个年轻欧洲人,两男两女。
水上市场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好。真的是个市场,全部是热情兜售商品、食物的当地人。都说英语。许多人会汉语。见到我们的中国面孔就直接改成汉语。价格出奇浮夸。一只木蛙(空心,用木棍刮背上突起能模拟蛙叫)要价600,在清迈只要150!木象也是这样,清迈的只要二三十,这里张口就是100。真是哄骗老外的。俨然一片市场。船夫会主动地给你靠在沿岸店铺,店主都有一根带钩的杆子,见到我们的船,就赶紧购住,然后推销。不过,泰国人的本性确实不适合做生意,计算缓慢,推销功夫明显比较笨拙,全然没有中国商人的油滑、机灵。反正是市场,我在《东》里面窥见的安静、闲适烟消云散——看来这年头纪录片也可以粉饰,即使是贾章柯这样极力反对粉饰的导演。
下午一点返回曼谷。车停在靠山路附近。往旅店走的时候,看到一家书摊,很简陋,书并不简陋。里面藏着卡尔维诺的《隐形城市》,索尔•贝娄的两本书,其中一本是他早期的《只争朝夕》(Seize
theDay),另一本不熟悉。还有《第二十二条军规》。老板是个女的。一上来就向我介绍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我诧异。果然看到他两本书:2004年新书《反美阴谋》(ThePlotagainst
America)、《人性的污点》。后一本要350,贵,而且国内已有翻译。《反美阴谋》尚未翻译,只要200,折合人民币40多。于是买下《反美阴谋》。那一段时间,我以为罗斯或者又是某位第三世界国家作家会得2007年诺贝尔奖,后来竟给了多丽丝•莱辛,谁也想不到这个结果。不过,我以为诺贝尔奖和我们真的没什么大关系,它里面暗藏着西方世界一套与我们格格不入的游戏规则。
下午,感觉没地方可玩。我对这样的国际大都市本来就兴味索然。都市里,除了喧嚣,几乎找不到什么。早早去机场等候。晚上九点半的飞机。急不可耐地翻看这一段时间搜刮的书籍。一个多小时后抵达普吉。在机场就遇见学生。那么熟悉的场景。然后打的回学校。普吉岛快要入睡了。路边是大片大片安详的丛林,匍匐在黑夜深处。出游一圈,突然感到普吉岛那么亲切。那么安静。视野开阔,天空很高,空气温润新鲜。这也许是曲岩说的“人类的希望”吧。终于回到宿舍。和普吉岛一起睡去。时空有些位移,很奇妙的感觉。
2007.11.2-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