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黄庭坚略小的太史章,是名副其实的新市籍诗人。他的那句“桃杏得春还满枝”的确将桃花杏花并置在了一起。新市镇杨万里写的油菜花十分有名,清代新市镇诗人陈庆之写过的新市镇也是油菜花:“只有菜花秋稼好,黄云黄锦似当年。”并对当年的盛况充满向往和追怀。陈庆之的这首诗题叫《十景塘散步》,十景塘,在西河口往西几百米处,现为已经城市化。宋明时期,十景塘一带充满野趣。桃树成林,嫩红摇曳。新市镇最多的该是桃花,而非杏花。
古时新市镇有另一处胜地,叫果山,“假山”(游丞相山)中的一座,即桃源洞。我在新市镇史陈列馆看到过一个巨大的新市古镇复原模型,上面的假山丛立,其中的果山桃花密集,灿烂如虹,令人神往。古时“仙潭十景”之一的“桃源春洞”就在果山上。这果山非山,是南宋丞相游似垒石所造。游似本四川人。罢相后,因贪恋新市镇山水,占籍退隐新市镇,营建“假山”,其中之一便是“果山”。果山是他家乡的一座山,新市镇的果山乃是盗版。果山在解放后被毁。现在新市黄酒厂、制药厂、印染厂、煤场一带仍叫假山,那条路就叫假山头或者果山头。父亲、母亲都在那一带上班。那是我常去的地方,如今环境恶劣,煤烟四起,当年的隐逸之气荡然无存。我只能在陈霆的诗里粗略想象当年桃源春洞之胜境:“桃花流水认仙踪,古洞云深有路通。”陈霆工词,诗却一般。他的《桃园春洞》十分枯涩,给我想象这一景致增加了不少难度。与陈霆同时的新市镇隐逸之士朱文正的《桃园春洞》稍有几分情趣:“碧生瑶草迎诗屐,红泼流霞映酒杯。”尽管仍然不是一流的诗。明末新市镇诗人胡襄的诗倒还有几句可看:“溪树醉霜红于茜,美人颜酡芙蓉倦”,“遥瞩果山廖花乱,故云新烟分水淀”,诗不很高明,却大致可以遐想当年盛况。从桃园春洞和十景塘这两处新市镇游览佳地可以看出,新市镇人对桃花是多么热爱。
桃花是隐逸之花。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就在汉语里给桃花涂抹上了最隐匿的色彩,新市镇人眼里的桃花也是如此。造桃源洞的游似隐居在新市镇。“桃源春洞”的命名者诗人陈霆在山西做了几个月的提学佥事后,因无法适应朝廷内党派间的勾心斗角的险恶政治,就归隐故乡新市镇,那时他不到三十五岁。他在新市镇西栅漾畔自筑渚山,隐逸逍遥四十载。陈霆这位新市镇诗人成为我的心灵坐标之一。他有一首写春天的词《踏莎行》(晚景),这是陈霆少数流传的诗作之一,在我看来,颇有几分韵致:
流水孤村,荒城古道。槎牙老木乌鸢噪。夕阳倒影射疏林,江边一带芙蓉老。
风暝寒烟,天低衰草,登楼望极群峰小。欲将归信问行人,青山尽处行人少。
和陈霆一样,我喜欢去行人稀少的地方——比如“青山尽处”,那些安闲、神秘的地方。新市镇,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世外仙境。我更喜欢它古代的名字,丞相吴潜给与它的名字:“仙潭”,源自刘宋时道士陆修静的事迹,据说他隐居新市镇东栅水潭,筑庐读书,沐浴潭中,步云升仙。宋代词人刘光祖,和游似一样是四川人,晚年以蜀地险远回乡不便,隐寓新市镇,他的词《醉落魄》(春日怀故山)保持了陈霆差不多的诗人气质,回响着陶渊明的声音:
春日开者,一时还共春风谢,柳条送我今槐夏。不饮香醪,辜负人生也。
曲塘泉细幽琴写,胡床滑簟应无价,日迟睡起帘钩挂。胡不归欤,花竹秀而野。
刘光祖曾在新市镇西栅西成桥购地建“川刘府”,府内有园,造有马迹山。陈霆所建渚山,即在附近。新市镇文人或者和新市镇有关的文人踏上古镇的石板小巷,肯定会立刻想到刘宋初传说隐于新市镇、沐浴升天的道士陆修静。陆修静,无论他是否到过新市镇,都成为了一部分新市镇人内心的精神源头。而东栅仙潭、陆仙楼、马迹山、果山、渚山这些山峦建筑则成为这种隐逸精神的凝聚之所。新市镇的隐逸之气肯定感染了途径新市镇的杭州诗人厉鹗。我很爱读他的那首《新市道中》:
擘岸风多损昼眠,获芽短短不生烟。
水村无避春寒处,来觅诗家门系船。
厉樊榭的诗以幽隽名世,关于新市镇,厉鹗写过另外一首绝句,名曰《题新市映碧亭》,一样的悠逸:
白鱼买就午炊迟,映碧亭前小泊时。
闲却东风一溪水,惜无人解弄涟漪。
诗令我陶醉不已。这么多年,我搜索在新市镇的每一个角落,正是为了这些古人遗落在新市镇的闲雅记忆。
新市镇的气息和我见到的现实,让我容易接受桃花。家乡养蚕用的白纸叫做桃花纸。桃花纸雪白、粉嫩、柔和、透明,更加增加了我对桃花的好感。我记忆中的江南是:桃花、柳树、油菜花和雨。
我去杭州的第一站总是玉泉。这里古木参天、浓绿成荫,凉爽、清幽,去西湖只一两里路,步行到西湖边,十分舒服。我曾见过苏堤上“柳暗花明”的烟花三月。春天的西湖桃红如云,花清似风。我被这繁盛的春天景色给“陶醉”。可我几乎找不到一株清静的桃花,全被游人占据着拍照。花枝多被攀折。残花落满一地。杭州的桃花和我记忆中的桃花完全不一样。以后,我去杭州,虽经常挂念着那片灿烂的桃花,却不敢往苏堤、白堤走。人多得可怕,目光众多,给我很不安全的感觉。我喜欢折入孤山(尤其是北麓)、曲院风荷、郭庄、花港观鱼或者西线的松树林。在这些地方总能找到一些没人的角落,夜幕降下来,在树下的石椅上我能找到自己的天地。我小时候总对西湖边上的石椅异想天开,然而如今苏堤、白堤桃花掩映下的石椅我根本抢不上。我一个人来杭州,从不去苏堤、白堤。
我也去过苏州,太湖烟波浩渺,洞庭山飘逸清淡。见得最多的还是桃花。不过,苏州城里的桃花我没什么好感,它们多被旅游景点圈养。而西洞庭山的桃花更加自在。我到苏州,一般不喜欢待在城里,而直接去西洞庭山。杭州有个好听的地名叫“半道红”,湖州诗人周密所著的《武林旧事》里记载:“旧满路种桃”,我看过古人所做的杭州城“地图”。城内沿街即是柳树,半道红一带则桃树扶疏。比之今日的杭州更加悠闲。桃花在江南的繁盛,是自古以来的事情。我想了想,苏州的西洞庭山、古代的半道红、故乡新市镇的桃花具有更加吸引我的情韵,这三个地方的共同特点是都在野外,见不到汹涌的人群,只在山野处自在开放。
江南多桃花。我的“江南”里很少有杏花。不过,我依然乐意接受“杏花春雨在江南”这样的诗句。杏花的江南无疑增添了神秘的一面。或者说,我未曾见过被游人团团围住的杏花,它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古诗里的样子。我喜欢长在山野处的花。我猜想,曾经在古诗里频频亮相的杏花大概选择了退隐。新市镇的桃花是果树,或者几乎成为野花了,这未必是坏事。关于春天,我的头脑里都是桃花,可是我用“杏花春雨”来描述江南,可能是我极少见到的“杏花”承载着我对江南的幻觉。此时的“杏花”不正是我儿时的桃花吗——现在我终于理解,我为什么总是分不清桃花和杏花了;此时的江南,自然已经不是我在新市镇的土地上建立起来的直觉的江南,而是幻觉的“江南”。我希望这个幻觉的“江南”一直保留我所喜欢的气质,这用我同样具有幻觉的“杏花”来命名就比较合适。我有其希望故乡新市镇的“江南”不要被这个时代的时尚观念俘获,它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最纯粹、最丰富的,它是我所依赖的码头。桃花、柳树、油菜花、鳜鱼……这些事物中任何一个或几个都不能概括我的“江南”。我希望在这个崇尚“速度”和“新”的时代,新市镇——我的江南固守它原有的品格,独树一帜,继续绵延,不要步许多江南古镇的后尘。
于是,江南已经分化出两种气质来。人间天堂苏杭与不为人所知的江南小镇及水村山郭。它们如影随形。人间天堂是通俗的江南,而我心目中的江南则在苏杭之外。就像我一样,一面自得其乐碌碌于尘世,一面一直向往懒散缓慢安静的生活。一面回忆着真实的江南,一面又被各种幻觉淹没。可能够在我内心占据位置的只能是静和慢,就像新市镇蜗居在我的意识深处,而杭州、苏州如打水漂,只是轻轻拂过而已。毕竟,每次到苏州、杭州,我感到自己仅仅是个过客。它们的事物仅仅是我远远观望的“风景”。“杏花春雨在江南”,我原以为在苏杭,我多次去过苏杭之后,却发现这个江南要么在古代,要么在杭州、苏州的城市之外。在如今的长三角经济区,新市镇乃一偏远小镇,正因为偏远,才能保持几分娴静。新市镇没有杏花。我在杭州、苏州自然也不会找到杏花。也许它们在一些偏僻的角落,正在独自开放,不为我所知。或者,杏花就是我小时候的桃花,它开在我记忆深处。
我渴望早日回到我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