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柏,李婉然。
很好听的名字。
如果叶离不是在墓碑上认识他们的话,或许会这么想。
暗探们的葬礼很简单,城郊有块土地,所有无家可归的暗探都会被埋在那里。
“可他们本来都会有家的。”刘贤在一排远远站着的暗探末尾,走到叶离身旁,突然出声。
他终于不在挂着那副一成不变的笑脸了,胖子提了提腰带,走到叶离身旁,盯着并排而立的两块墓碑,说道。
“那年,是我从影卫调到钦天监的第二年,监正从长安之战留下的遗孤中选了一批给钦天监做种子。”
“我第一次见到那群小子的时候,他们还那么小。”刘贤笑了笑,脸却苦了下去。”小六子脸上还挂着鼻涕,小然也还是个黄毛丫头。”
“我问小六子你叫什么啊,他说老头,我叫小六子,我说问你大名呢,这小子还说我叫小六子。”
“气得我踢了他一脚,他才乖下来,说他叫宋柏。”
“问出来也没啥用其实,后来我不还是小六子小六子叫他嘛。”
“小六子从小皮到大,每次都是小然给他收拾烂摊子。小然可是个好姑娘,听说人家原来出生还不错呢,却也吃得下这份苦。”
“我就看着这些臭小子慢慢长大,看着小六子越长越机灵,看着小然慢慢长开……”
“当然这些小王八蛋也没给我少惹麻烦。”刘贤又笑了笑,却和哭一样难看。
“可我这么个在影卫做了数不清的腌臜事的老鳏夫,在遇到他们之后,像是……”刘贤蹲了下来,眼睛与墓碑平齐,“像是又活了一遍。”
“所以我第一次不想再去拼命了,我不想这些臭小子走我的老路,看着自己的弟兄们一个个死去,最后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这些年,我带他们做最最轻巧的事,就是……”苦着脸的胖子扶着墓碑,脑袋轻轻地在石刻的墓碑上磕碰。“就是希望他们能活下去。”
“他们倒是活得很好,在我眼皮子底下搞些男男女女的屁事……”
像是想起了宋柏向自己摊牌和李婉然的事的时候,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刘贤的眼睛亮了下,却又很快黯淡下去,继而被一层水汽覆盖。
头靠在墓碑上,心头发苦的胖子继续颤声说道;“如果没有‘保宫’的破事,我现在应该在这两个臭小子的婚礼上……”
“这是他们定了好久的日子,在那样的好日子里,我们就跟在你后面做这些蠢事。”
“他们说,”刘贤用酸颤的声音继续说。“他们说,没有高堂,拜高堂的时候要请我去上去。”
刘贤闭上了眼,眼帘微颤,仿佛是在回忆那一刹那的狂喜,又像是在幻想他坐在堂上看两位新人敬茶的场景。
原本要做高堂的渐渐变老的胖子蹲在那,头抵着一对新人的墓碑,沉默良久。
离开时,刘贤已经平静下来,他站了起来,转身,背对着叶离。
“我觉得很难过,很——羞愧,我就不该参与你这种小孩子的过家家。”
“你不配在这个位置上,你根本对血滴子们一无所知,有人因为你的无知丧命,你不过是个废物。”
“如果你还有良知的话,你也应该觉得羞愧。”
说完一番话,冷着脸的胖子领着一众人,径直离开了。
叶离跪在两座新坟前,头顶着冰凉的墓碑。
雪白的墓碑映衬着少年惨白的脸,他对着墓碑喃喃低语。
“宋柏,剜目割鼻,刀伤三十二处,钝刀所致,肋骨断三根,皆生前所伤,血尽而亡。”
“李婉然,剜目割鼻,刀伤二十八处,钝刀所致,皆生前所伤,脖颈处有寸余伤口,经确认为死因,另死者右手腕骨破碎,疑似脚踏,生前所伤。”
“宋柏……”
“李婉然……”
“……”
“对不起……”
“对不起……”
“……”
……
又是一场蒙蒙细雨,飘摇的雨丝中,叶离回了曹家小院。
小院里,台阶上,屋檐下,唐余正躺在不知从哪里搬来的竹编的躺椅上,侧卧听雨。
明明对洛阳无比熟悉的唐公子却很少出门,更多地是待在这小院子里。
在台阶的另一侧,难得在的墨翟坐在小凳子上,那个不知名材料的小箱子就摆在他脚边,肤色黝黑的少年左手拿着一块尺余长的木头,右手拿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寸长小刀。
小刀在木头上飞舞,不一会,地上便堆了一堆木屑,木头逐渐也变成了一柄小剑的模样。
扎着总角的曹瑜就蹲在一边,兴冲冲地看着。
侧卧的唐余不时也朝这边瞥一眼,似乎也对墨家传人的闲心表示好奇。
不一会,一柄尺长的木头小剑就做好了。
墨翟的手艺很好,木头小剑的剑尖、剑脊、剑格、剑茎都被雕刻的出来,当然剑是没有开刃的。
墨翟把木剑递给蹲在一旁的兴奋的小姑娘,曹瑜很兴奋地挥舞了一番,木头小剑在空中发出“咻咻”的响声,给小姑娘的无名剑法添了几分气势。
看见小姑娘兴高采烈的样子,墨翟难得地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却也不知道这两位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倒是在侧卧一边的唐余发出不屑的哼声,引得杏花巷一等一的曹瑜女侠大怒,眼看着就要挥舞着宝剑砍下唐恶霸的头颅。
却当时,墨翟首先侧目望向门外,然后是侧卧的唐余也若有所感的望向破败的大门,过了片刻,便有一个脸色惨白两眼凄凄的少年淋着雨扶门而入。
穿过飘摇的雨丝,叶离迈上台阶。
仿佛没看到台阶上的三人,叶离径直进入了房间。
唐余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和墨翟对视了眼,都有些诧异。
何事能让叶离沮丧至此?
关门闭窗,细细的雨声隔着堵墙就很难听的确切了,叶离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可看似挺拔的坐姿却又透出一股颓然的味道。
良久,陈旧的木门“吱吱”地被打开,光影一闪,一个矮矮瘦瘦的身影就挤了进来。
门外的三人不知为何,竟派了个最小的过来。
矮矮瘦瘦的小姑娘偷偷摸摸地走到叶离身侧,站定,负于后的双手紧握着刚刚得到的木质小剑,小小的圆圆的脑袋微微抬起,就那样看着面前的少年。
门外是如雾般的细雨,门内是个面色苍白的少年和盯着他的小姑娘。
许久,终究是曹瑜没憋住,先出了声。
“你怎么了?”
她面前的少年没有回答,或者说,他仿佛根本没听到这句话,依旧两眼无神却又挺拔地坐在那。
没得到回应的小姑娘站了会,抿着嘴,小小的秀气眉头轻轻皱起,眼看就要耗尽不多的勇气了。
终于,叶离出声,干涩的声音在幽暗的屋子里响起。
“没事,只是有人……不在了。”
不在了,曹瑜很熟悉这句话。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娘亲就告诉她父亲不在了。
然后娘亲也不在了。
不在了。
这年幼的小姑娘已经早早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威力了。
一番沉默,曹瑜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娘亲还在的时候,她说如果人不在了,他的魂魄将在人间停留四十九天。”
“守灵三日,做七四十九日,人就能得以超脱,往复人间。”
“爹爹不在的时候,娘亲带我这么做了。”
“娘亲不在的时候,我也这么做了。”
“想来,你要是这般做,亡者也会踏入轮回吧。”
想了想,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曹瑜抬头,鼓起勇气说道。
又是良久的沉默,曹瑜盯着面前的少年,看着叶离笔直地坐在那。
他闭上了眼。
耗尽了气勇的小姑娘只好悄悄地猫着腰后退,小猫似的小姑娘一步一步退到门口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了声响。
曹瑜回头,便看见叶离已经站起来了。
少年的脸依旧是苍白的,但那股颓然的味道已经不复存在了。
叶离走到门口,对小姑娘笑了笑,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了声。
“没事。”
说完就打开了门,门外不知何时起了大风,“呼”的一声便灌了进来,将少年的单薄衣裳吹得鼓起。
曹瑜就在屋子里看着,看着叶离与守在门外的唐余、墨翟说了几句,又从唐余手边拿了把秀气的油纸伞,便径直冲入了风雨之中。
“怎么,女侠看入神了?”
直到唐余进了屋子,痴痴地望着叶离离开的小姑娘才回过神来,可她却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同唐余斗嘴。
一直大大咧咧的杏花巷第一女侠嘴唇轻颤,一时说不出一句话。
她想起,年幼娘亲尚在时,杏花巷里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泥小子嘲弄自己没了爹爹。
这哪里是刚强的唐女侠所能忍受的,于是,便不免隔三差五地同那些混蛋较量一番。
较量有输有赢,但都会留下些“光荣印记”。
每当性子柔弱的娘亲指着这些“印记”询问自己时,她也会说。
“没事,跌的。”
“没事,撞的。”
“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
哪怕现在,她有时也会做噩梦。
她又成了那个被所有人孤立嘲弄的对象。
她又成了被打倒在地,被拳打脚踢却始终不肯流泪的小女孩。
她又成了不愿每日以泪洗面的娘亲担忧,只好打碎牙往心里咽的小姑娘。
听着与从前的自己如出一辙的话,如出一辙的神色,如出一辙的……倔强,曹瑜想了很久,慢慢地说了一句。
“怎么会没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