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冰冷,而又有些荒凉,这一望无垠的山丘之中,是那看不见尽头的恐怖和阴森之色。虽然这里并非杳无人烟,也绝不是荒山野岭,但这里的总是让人望而却步。谁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却曾听过往的老人,用平静而又凝重的口吻讲述,虚无的画面,模糊的景象,看不清了道不明,只知道这其中那撕心裂肺的呐喊声,传荡在大地,久久难以散去。
“将军。”身旁的侍卫低头对着跟前这个称之为将军的人俯首。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营帐之中冰冷而又萧索,虽然这里点着灯,黄晕的灯光看起来也并非带有多少的寒意,但如冰窖一般的寒冷还是直刺人心。不是因为真的有多冷,而是眼前的一幕幕,或者说,即将发生的一切,看起来如此刺骨。
“哎!”
“将军,为何叹气。”侍卫抬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感慨一下。”
“将军征战沙场数十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披靡,怎么这一次如此犹豫。”
“我为左庶长起至今,已经三十七年。三十六年前伊阙之战,我斩杀韩魏联军二十四万,一战成名。三十五年前,升任大良造,拔取魏国大小城郭六十一座。三十四年前与司马错下垣城,二十九年前夺取光狼城。二十三年前破楚,逼楚国割让上庸汉水以北。二十一年前,孤军破楚国郢都,焚烧楚王夷陵,楚国被迫迁都陈都,一蹶不振。由此,受封武安。十六年前,破三晋联军于华阳,斩首十三万,随后再破赵军,溺死赵卒两万。七年前,破韩国陉城,斩首五万。这么多年来,大小战事近七十,无一败绩。恍若眼前的对手,都不过是手掌上的玩物,随时可以捏死。或许对于你们来说,封侯拜相,攻城拔寨,乃是人生最大的目标。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一切,都太容易了,随手可得的胜利,如同饭后的残渣,不值一提,甚至有时候回过头去想想,这和踩死一地的蝼蚁又有什么区别。天下生灵,竟如此脆弱,而摆在我面前的一切,竟有些作呕。再也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感受不到冲破屏障的兴奋和斩下敌军帅旗的亢奋。这一切都如此的理所当然,我只有不断追求更大的战果,来聊以慰藉内心的空洞。但天下之大,大秦帝国已然傲立于巅峰,我武安君面前,不再有对手。但我却需要一个真正的对手,一个让我重视的对手。但现在,即便是手握六十万大军,我眼里,也不过是一颗冰冷的帅印。这一仗结束,或许,这世界上真的不再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了。”将军的脸瘦小而尖利,黑白分明的眼珠即便是随便扫过一眼,杀意也满溢而出,令人胆寒三分。
“将军!”侍卫的眼里露出惊恐之色,“想是将军最近为战事操劳,有些疲乏了,将军为国之栋梁,大王之左膀右臂。大秦帝国,可不能没有将军。”
“呵!大秦帝国。”将军的眼神空洞,但凌冽的神情不由地凝滞,“正因为你们所有人都这么想,我才命不久矣。”
“小的不敢。”侍卫急忙拜伏在地,不敢说话。
将军摆了摆手,示意侍卫起来,“并非你的过错,是我的过错。功高盖主,早则此战之后,迟则天下太平之日,大王的赐令会来的。人终有一死,我也是,你也是,谁也逃不过。我虽为将军,掌天下数十万大军,百万百姓性命,但到头来,也不过如常人般魂归黄土。”
“将军,前线战事紧急,如今决战临近,将军可切莫别因此而伤了身子,战场上不慎疲乏,可要命啊。”侍卫劝道,身上的铠甲碰撞出金属的声音。
“呵,战场!”白起冷笑道,“你跟了我几年了。”
“将军,属下跟着将军大小战事几十起,有十五年了。”侍卫答道。
“十五年,你看战场上,有逼得我疲乏不堪的时候么?”白起的神色肃穆,话里却没有丝毫的傲慢之气,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没有。”侍卫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这一次,也一样。对方已经输了,不需要上战场,不需要等到对方投降时候唯唯诺诺沦丧的样子,一切就已经结束了,连怎么输的,我都已经看到画面。”将军的话没有任何语气的起伏,但就和之前那句话一样,让人在感觉陈述一个事实,不可置信,但是却不得不信。
“将军,你的意思是……”侍卫不太理解,但是却恍若感觉到真的已经胜利,神情已经无以言表。
“嗯,不必慌张,确实已经赢了,接下来我们做的,只是去将胜利的流程走完而已。”将军喝了口水,将案上摊开的兵书收拢一半,转身示意侍卫走到沙盘边上。
“这一仗之后,我的命数也该终结,只是不知道能够苟活多少日。你既然跟了我十五年,而且还没死,你的命也够大,哈哈哈!”侍卫欲言又止,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或许你不一定能明白,或许你也无法学会。但天下归一,不在今朝,勇武之人,仍是大才。今夜我便授予你用兵之道,能不能学会,得靠你自己。十五年的恩情,我只能用这来报答了,望你日后能够功成名就。”
“将军恩赐,小的此生不忘。”侍卫不忍痛哭,下地拜伏。
“哎,起来。”白起扶起侍卫,转身指着沙盘道,“我军总计六十万,如今还有五十万生力军,敌军总计四十五万,而今还有四十万。廉颇虽老,但不可小视。王龁虽为良将,但用兵治军,不及廉颇。”
“将军口中,廉颇乃是大将,可为何遇上我军,节节败退?”侍卫不解。
“呵,命数如此。”将军笑道。侍卫神色茫然,随后将军说道,“廉颇一生用兵,就连我也得敬重三分。攻城拔寨,野战歼敌,他不如我。但若是固守城池,坚壁清野,我也奈何不得。王龁虽然一路势如破竹,冲破空仓岭,打破光狼城。但赵军主力尚在,未损根基,而我军上下折损,也不在少数。只能说,赵军临时征召民夫,又怎能与我大秦精锐相比。廉颇退守,乃是手下精锐不足,难以和我军相抗,更兼丹河西岸,易攻难守,这才放弃防线,收缩补给,坚守百里石长城。若非赵军单兵实力弱于我军太多,王龁难讨好处。王龁过丹河已经两年多,至今未有进展,廉颇攻坚不足,但守卫长城,即便是我,也难有大作为。”
“可是将军刚刚不是说,咱们已经赢了,可是现在看来,我们不是还拿对方没有办法吗?”侍卫神色茫然。
“不,我们已经赢了,即便对面是廉颇,即便我们难有作为,但胜利的,最终也是我们。”将军看侍卫还是难以理解,继续说道,“这一仗,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胜利,但是我以及王龁的存在,都是为了减少损失。战争,打的从来都不仅仅是军队,而是整个国家,从制度,到经济,到冶炼的水平。终其本质,胜负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为将者,只是将这一过程变得简单罢了。赵国产量不足我大秦三分之一,四十万大军的消耗,三年来,已经耗空其国力。我军前后六十万,虽然钱粮管够,但损失也不在少数,只是能够兜住而已。再拖下去,赵国必亡,而我大秦,也不会好受,只是便宜了东方诸国。大王之志,可不在这一场胜负,魏楚侧身觊觎,又怎会安分。王龁三年为将,为的就是麻痹敌军。当年赵王凭借马服君为将,让我秦军几度受挫,虽然损兵折将,但也着实让对方感受到错觉,便是我能反杀。而今马服君之子年幼,据说饱读兵书,赵王启用为帅替换廉颇,求其速胜,希望复刻马服君杰作。”说道这里,将军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眼里满是嘲弄。
“将军,那马服君之子真有其父之姿?赵王竟然用这乳臭未干的小孩统领四十万大军,这………………”
“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将军回头看着侍卫,继续说道,“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往往现实便是如此,或许赵王也是无奈之举。固守虽然稳妥,但赵国已经无粮,即便今日不换帅,王龁也完全能够拿下此仗。赵王之意,乃是求决战,以期搏命,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赵军比我军更加心急,年轻人气盛,容易头铁啊。”
“赵王此举,怕是葬送赵国基业。”侍卫说道。
“但搏一搏,总能让自己以为还有机会,至少比等死的绝望来的好些。”白起回头笑道,“今日你我虽在军营,面对沙盘,但我未曾言及一处沙盘上的伎俩,可知为何?”
“为何?”
“天下之大,人才之广,非你我可以预见。但大多数的战斗,从上战场之前便已决出胜负。若是战场之上还未见分晓,需拼地你死我活,你非我,莫要前去,此去九死一生。只有将战局掌控在自己手里,才能立于不败。战场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将军抬头看了看营帐梁上的灯火。
“将军……”侍卫欲言又止。
“你只要记住,若你没有逆天之力,当你拔营前行之时,背后的国家,军队素养,后勤补给,往往都足够决定胜负。非天之骄子,莫行逆天之势,量力而行,足够不枉一生。”白起道。
侍卫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也罢,天下事,谁能说得清道的明,不说这些了。明天一早启程,奔赴前线。决战,已经来临。”
“是!”侍卫当即得令。
“你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将军挥了挥手,侍卫急忙退出营帐。
灯火还是那样明亮,将军的座案上摆着两卷兵书,半合半开,茶盏在右手边,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将军靠在座榻之上,脸上的鬓毛已经有些发白,轻叹:“该来的,终会来的,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