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家大队人马和先期探场的镇东杨康两人会合,便先奔校场来。昨日抽了个上上签,头一个出场,这可是积年未有之事,所有人都是既兴奋又紧张。
校场里人山人海,松枝搭的门楼上爬满了牛人。听说今年真刀真枪实打实的对演,三天前便有许多人搬了椅凳抢占了好的位次。西甸戏班一到,大家拼命后挤,让出很窄的一条通道来。杨家班子就像木楔子,榨进油饼,又如冲浪水蛇,奔向戏台。看见明晃晃的刀枪,有人大胆,拿指头往刀上一弹,铮铮声响,引得一片啧啧声。
戏台是古时的点将台,台前树两根三丈长短碗口粗细的旗杆,顶着两个方斗,上插飘飘团龙五色旗。戏台后面是两所很旧的房子,是演员化妆、换装的所在。台后立着两块硕大的彩绘大屏风,一块刻的是山水,武戏用,两边木刻对联:三五步走遍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师。另一块上雕的是远房近屋,宫室内景,两边联上是:金榜题名虚富贵;洞房花烛假姻缘。两幅对联,道尽世态人生。明明白白告诉人们,人生如戏,看得透,天宽地阔;陷泥淖,戏如人生。
吉时吉刻,三声冲天炮响,一时间锣鼓齐鸣,羌笛呜咽,胡琴激越,唢呐低唱,铜钦高歌。县长再三请丁大人同台拜祭戏神,祭过戏神就算开场。
首先上场的是身着黄蟒龙饰演曹操的金堂,抖抖长髯一亮相,早已惊呆众人。见惯了白鼻子白脸的曹操,突然看见不挂髯口,长须及腹,气度非凡且不着油彩,本色出演的美髯公曹操,是奸臣是忠臣还是能臣,抑或兼而有之,顷刻间颠覆了人们的认知。
底下观众挨挨挤挤,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竟至人声鼎沸,大家交流着各自心中的曹操。也不知开场唱了几句什么,曹操已在台上点兵布阵了。
一阵密鼓过去,左边跑出一队红旗,右边跑出一队黑旗,两边站定,齐声呐喊。呐喊声过去,早飞出红脸的关公黑脸的庞德。关公金盔金甲红脸膛,舞动关刀,趟马赤兔,跨蹬上马,纵马飞奔,跑过圆场,一个大跳便转回幕后。接着走出庞德来,看那庞德公,黑人黑马皂罗袍,骑匹枣玄马,提鬼头大砍刀。咿哩哇喇唱了几句,便挑战关公。两边将士团团圈圈转动数圈,再入里边去了。接着,关庞二将齐出,更不打话,叮叮当当便杀成一堆,双刃闪烁,上下纷飞,左盘右旋,前戳后搠,端的密不透风。英雄对好汉,好一场厮杀,有诗为证:
青龙鬼头双并举
勃颈离刀差分毫
腰椎隔刃才半分
假作真时真更真
叮叮当当,早过了五十回合,两个正斗到精彩处,哐哐哐哐,后台筛起密锣来,二将倏然跳开。人报故主马超马将军书至庞公,庞德公大怒,毁书裂袍,大骂马超。接着便关庞斗智,武人文戏,如猛虎下山,怒吼声替代念白。
底下观众哪曾见过如此阵仗,虚比划换成真厮杀,一个个热汗襟襟,冷汗连连。片刻之后,水淹七军,兵对兵将对将,上蹿下跳,从台上直杀到台下,又从台下杀回台上,直杀得尸横遍野。众将士方才罢休,台后转出关公庞德,双刀并举又杀在一起。
这一番厮杀和上一番不同,上一番厮杀险则险矣,但有巧劲。这一番却是蛮劲,你来我往毫无花哨,刀刀见血招招致命。又斗了一顿饭功夫,底下有看客手抚胸口,瑟瑟发抖,感觉再也受不了。
玉堂跳到台边轻声道一声:“你两个斗得差不多了,该收场了。”庞公闻言背拖一刀,关公顺势斜劈,当啷啷,斩断庞德刀头,飞起一脚踢翻庞德,喝令小校绑了,一时间叫好声雷动,掌声如潮。斩了庞德,曹兵鼠窜,关公威震华夏,曹操恐骇,意欲迁都以避锋芒。
有那资深戏骨道:“看了一辈子武戏,今天算开眼了。”更有恶作剧的相互便问:“抬腿看看,吓尿了没有?”引得哄笑阵阵。
丁大人让人传话,杨颖姊妹速速回府,并带杨康进府相见。
丁小姐与仨姊妹几日不见,叽叽喳喳,甚是欢愉。丁大人在后花园款待杨康,看见杨康英气逼人,知书识礼,进退有度,心中大喜。提起关公,更是成了话唠。手中龙头杖时而成了规尺,掐算关公在台上应该进几步退几许,腿抬多高步幅几何;时而又成了关刀,左劈右砍似刈麦,横扫千军如卷席。祖孙二人形影不离,欢谈彻夜,连丁家人都说丁大人三天说的话比一年都多。
听说演武的六将均由镇东一人担纲,丁大人忙让请了来。发名贴请出早已封山祖师级老戏骨,给兄弟二人说戏,亮相、台步反复演练,念白和吟唱却成了幕后人的事。把关注点集中在武打招式上,既要精彩热闹,又不要伤了人。临了,众人商议,增设这样一个桥段,关刀的威风大家见识了,六将的兵器、道具,每一次都由场外经了观众的手,再传递到台上来,让大家见识什么才是实打实的武艺。
观众对台上银样镴枪头的比划,踢个花枪,来个鹞子翻身就算功夫早失了兴趣,单等着正月十五的大戏。
这一天,世堂叫过镇中,对镇中说:“你在这儿也没有你什么事。刚好这几天大伙燥热的东西吃多了,你回去找你妈拿点去年的干桃花,看看今年的可不可以用,再到后山挖点龙胆草,煮在一起熬一锅,让大家泄泄火。你有的是气力,顺带找好点的柴火给老董家挑一担过来。”旁边镇南镇北挑衅般看着镇中,两手比划着“要挑这么大一担柴来,不然不给你饭吃。”镇中两眼冒火,满脸恚色,忿忿然便去了。乡下土方,桃花花苞新出便采了来,放入甑中急火清蒸,阴干后备用,有清火明目之效。开过苞的桃花却失了药性。
正月十四,钱百万钱家包了县城最好的酒家,意欲宴请正月十五的魁首并大宴宾客。张大人张家便在东门开了长街宴,滚动流水席,不论远近贫富,认识或不认识,来了就吃,抹嘴走人,连斋三日三夜。其他二十三家看夺魁无望,齐齐退出赛戏,摩拳擦掌,要看杨家真枪实刀的大戏。
正月十五,杨康起来洗漱后,盘腿坐在椅子里冥思台上的每一细节。有人过来给杨康化妆,并招呼他穿衣戴帽。扎靠停当,丁家下人送来半盏东北老参汤。丁大人心细,担心在台上有便意,舍不得自家吃的老山参拿出来熬了半盏,参汤能提神补气,也不会积了食。
午时许,丁大人陪县长看满身披挂的杨康准备就绪,一行人便步行了往南校场来,家丁扛着关刀跟在后面。看官,这一任的县长姓白,名讳世仁,子韶仁,多得杨家供养,与杨家最善。彼时,于路看热闹的都住了步,让过关公一行。到了校场,早已人山人海,警察吆喝着排出条通道。丁大人让杨康陪县长在前排坐下,看杨家兄弟在台上幕后再走一次台步,刀枪无眼,需要认真比划。乐师忙着调整家什,希望奏出最强音。钱百万钱家捐的彩头齐整整的码放在戏台两侧,显得更加醒目。
镇中担了两罐水,挨个儿给即将登台演出的兄弟票友和乐师们奉献香茶,看见杨康坐在台下,只淡淡的扫了一眼。只这一眼,杨康看到了怨毒,看到了杀意,犹如五关六将的杀气。
午时三刻,司议高宣演礼,登时鼓乐震天,先是文戏暖场。暖场后,杨康提刀上台。突然间,鼓无声锣不鸣笛也不弄,玉堂一个倒栽葱栽下后台,看那乐师一个个口吐白沫,眼睛上翻,倒也倒也,尽都倒地挣扎。再看台后,演曹操的金堂强扶着台沿,长髯上粘满秽物,咿呀不能言语。系了半拉子将军扣的镇东坐在地上,怀里躺着一脸污秽的世堂,两眼散漫,满脸的无助。七八个人,或蹲或跪或爬,趴卧在地上,手抠喉间,嗷嗷作吐。外面一叠声响起:“关公,关公出来,关公出来。”玉堂挣扎着爬起来,偎着金堂,喉节呜噜,只把手势比来:出去,出去。镇东微微点头。
提刀出来,满场欢腾。唱什么?杨康脑中一片空白,深度记忆矩阵中无有一物。只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着了小贼的道了;着了小贼的道了。杵着关刀立在台中央,观众看关公呆立场中没有动作,鼓噪起来。杨康猛醒,想起师父抚摸大凯,陶然于戏靴中的汗味。曾言每件配饰几乎穷尽家中所有,不禁悲从中来,手中关刀若织女飞梭,又似吴钢斫桂,指东打西,团团转转;左冲右突,卷席千军。引得叫好声连片。舞了一回,住了刀,手捋长须,呐声唱道:
头戴十八斤锅铁
身上穿着半截秧田
腰系一担二斗扁谷
脚踩一只大红公鸡呐啊啊——啊
好——,观众齐声叫好。
听到叫好,杨康更来了劲,把那关刀舞得风车儿转,劈砍撩拨恰似夏夜电闪。突地看见一个长大长人,极像镇中,便尽力一刀斫去,轰然一声倒下。杨康飞身跃起,拦腰一刀又斩为两断。看见关公忽然斩断旗杆,舞长刀跃入场中,尖叫声,惊恐声震耳欲聋,满场看客四处乱窜,哭爹喊娘,呼兄唤弟,那可是真真的狼奔豕突也。家丁护着丁大人乘乱走了,白县长吼叫着指挥警察按住杨康,五花大绑,丢入县牢。看看场面失了控制,县长跳到台上,狮吼着疏导人流,着人救助伤者。兵营叫炸营,那可是头一桩的大事。民间也叫炸场,试问,遭遇砸场子的有谁不怕?
后来,有人议起当日之事,说当时唱的是:“头戴一条耕田耙地大公牛,身上穿着九分九厘无涝无旱大水田,腰系两头过年都舍不得杀吃的大肥年猪呐,脚踩一双大红公鸡呐啊啊——啊”。可惜,听到的人和唱的当事人均已作古,小辈们只记得当日的热闹和当时的恐慌,究竟唱了什么,也许,也许都唱了吧。
古人曰:邀千百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又道是仇边之弩易避,而恩边之戈难防。诚哉斯言。却说当日杨家一众喝了镇中的洗脚水,性命堪忧,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