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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择佳宅枝繁叶茂 唱社戏堆筑祸基

话说在河南村的杨家繁衍到杨云这一辈,依旧是长房子孙执掌族中诸事。其实也没有多少可述说的,水磨房与河北村一个村掌管一年,族中公田也是由族中各户轮流耕种,掌管水磨房时候也就是耕种族田时候,相当于掌管水磨房一年的同时耕种族田两季,循环往复,哪一家都没有觉得吃亏,耕种收成和磨房收入,交给族长用于祭祀祖宗救助族中孤寡,支给家学用度。族中子弟不论男孩女童,三岁即入家学,也读诗书,也学煮饭做菜带孩子,待到十二三岁后,由各家父母自己考量,男孩家或学石匠、木匠、泥水匠,或土里刨食。女儿家学些女红,也习些田间地头的诸般活计。十五六岁便男婚女嫁,另起炉灶各自开张。族长家也是自耕自食,没有额外可占便宜的地方,杨云作为长子长孙,一直便在河南村过活。

河南河北隔河对望,这河南村地形颇有圈点处,从对面河北村看过来,四面山斜批一足,到山根部裂分成爪形,斜向东北位,像弩又像弯弓搭箭。仔细看,更是弓开如满月,搭箭待发之势。族中人都在箭的东边阳面居住,族长家居住在箭的阴面,箭脊是一条通往箭羽的土路,箭羽上便是祠堂。祠堂背北面南,高大的门楼,一进左右厢房各四间,左边一间搭了锅灶,其余房间满摆了桌凳,祖宗祭祀就在这里熟贡,平日间则是族中孩童向学的地方。正面三间大房,雕花门窗,肥梁胖柱,气势威严,只摆了一个香案,两只香炉,一个祖宗牌坊,旁边还有一个筒子样高房子是用来存储公田谷物。院子宽大,中间两棵古态龙锺的罗汉松,不知哪朝哪代什么人种的,瓜瘤遍身,左边一棵横枝上挂了一口大铜钟,招人议事或匪盗预警便撞钟击鼓。靠右角有半个房子那么大的巨石一块,石下浸出瓜瓢大小清水一汪,冬暖夏凉,不盈不凅,乡人感念祖宗恩德,把巨石当了半面围墙。箭羽弩把处陡然斜向河边,满坡的劲松夹杂着绿竹直撒到河边,一条成人两臂宽的青麻牙石板路穿林而过直达木拱桥。木拱桥接连了河南河北,桥北边一溜五间石锲的水磨房,一条宽敞的明渠从千余步外的上游头导入,农忙时用来灌溉田地,农闲时碾米磨面。顺河东行约里许,连绵的山势间豁然一个开口,两山壁立,高约百丈,便是进出西甸的唯一通道。豁口处是先人引水淤沉的杰作,几百亩平整如镜的井田,这样的井田沿了河大小有几十处,旱涝无虞,播种春风收获秋月,随便丢下一粒种子就可以收获满心的欢喜。

祖上在择选居家地,首选的是枕山、环水、面对着米山,满月的弓背像极了太师椅的靠背,而族人密不外传的又是村后的山势,左青龙右白虎,恰像玉女横陈,地师说尿尿处是龙穴,葬了此处后代子孙必定连发五代。

站在祠堂看对面,米山一脊斜拖到河底,正面对着祠堂,满脊的青泺石,大有青龙吸水之势,乡人便在龙头处修了个庙镇压住青龙,顺便就叫做青龙庙,小小的四合院一座,庙门虚掩,香火旺盛但没有庙祝。庙后龙脊间,咕噜咕噜吐流出手臂粗细的一股清泉,呈三叠水式形成三个小潭,然后汇流到漾弓河里。从漾弓河南面看过去,白虎位上便是高高的上坡村。青龙白虎间的穴眼处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庙,门口一棵古老的干香柏,不知何人所栽,更不知历经了多少年代,四五个壮汉方能合抱,古树早糟透了心柱,粗砾的皮表支撑着巨大的树身,顶部枯枝如剑如戟,直刺苍天。

进了庙门,一进两院,前院四间平房,供香客们更衣歇息之用。后院宽大,四角各有一棵水桶粗的古松,中间大殿贡的是把髯夜读的关公,周仓持刀侍立一侧;左边一殿是送子观音,右边一殿是赵公元帅。前方是戏台,中间画的是福禄寿三星,左边一个《盗仙草》,右边一个《鹊桥会》。出了庙门便是中村,田心村包锅边样把中村围在中间。虽是山乡僻野处,却无茅房陋室,都是高房广屋,白墙青瓦,俨然江南人家。

话说这杨云虽是族长,却如一般人家,一样的耕田耙地,春种秋收,比村夫野民多了几番事,便是掌管族中田产,安排修桥补路,按节候祭祀祖宗,排解乡邻纠纷。有时搁下自家活计,十天半月不着家,也没有哪个说拿公产补助个一星半点,都觉得族长就该这个样。

也是承继了祖上的精明,脑子活泛,农事过了便担个货担赶头毛驴,把山里皮货野货贩到山外,再办些针头线脑糖果响器之类,走村串寨,挨户儿叫卖。家里卧床下挖了个坑,内置一瓮,买卖回来,留下本钱后便把利钱丢入瓮内,拿石板严严的盖住。

白日里祠堂就是学堂,孩儿辈在学堂里读书习字,晚饭后则成了大人们活动的地方,族人们聚在祠堂,不论男女老幼,聚在一起谈拳论腿,演练武艺。乡民演武,没有固定套路,心随意走,各人设想各种攻击招式,切磋破解身法。有时一招被制想不出应对破解,旁边个杵根拐杖,没齿瘪嘴的老太说个动作,如先来个鹞子翻身再来个双腿连环,有人一试,果然便是只有此招方可破解。没了农事的日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父母辈也时常牛滚泥塘,孩儿辈更是泥猴转世。杨云自幼儿不敢跟人撕採,怕被甩被打,虽然每个人都想当他师父,但再三再四教不会,大家也不着意,由他去了。

说来也怪,杨云一年紧挨着一年,接连生了三个儿子,老大金堂,老二玉堂,老三世堂,三个儿子虎虎生风,打小就喜欢舞枪弄棍,爬墙蹓壁,上房揭瓦更是不在话下。稍大点就和邻近村寨年纪相仿的小年轻们约伙打架,三天不干仗,便觉得皮痒难耐。

学堂习学只是个开蒙,一来学堂教习就是族中长辈,也不是什么大儒之类,有时几个长者轮派着带学生,子曰诗曰便熬过一天。二是纵便饱都诗书也是枉然,没有什么用,只是不敢欺祖。若是有谁不把子女送往学堂,招来的指责无异于掘人祖坟,大凡想让子孙有点名目的,还得走出山外去。

在山外走动的时候较多,杨云也有意迁出西甸,但放不下家堂上贡着的半方白玉一柄宝刀,还有为族人办事,生怕自己走后,别的人为族人办事,不尽心不牢靠,有负族长之责。

待到三个儿子出了学,买了三匹马,父子四人三马一驴,跑起了单帮,把山外面人家喜欢山里的猪、牛、羊贩到山外,再把南涧土碱、祥云的土锅、陶罐,乔后的筒子盐带回西甸来,四乡八邻到处贩卖。山里人最喜欢祥云的土锅陶缸,土锅炖菜越杂越好吃,什么都往里面炖,一家人便围着火炕,其乐也融融。年猪杀了后,用大陶缸腌肉那更是一绝,一陶缸可以腌上两三头年猪,加筒子盐腌过后就是一年的吃食。特别是用陶缸腌的火腿,放多久也不会变坏,放得越是长久越有味道。年轻姑娘小媳妇们最喜欢山外面的洋花布,更爱看越长越俊朗的三个后生,常常托了捎些外货的名,只为能多看杨家后生一眼。

诸位看官,可别小看了这跑单帮,那可是个利钱大过本钱的买卖。不几年,地瓮早满。砸开地瓮取出利钱,拆了老屋,给三个儿子每人盖了一院房子,一模样的制式,三院房子呈品字型结构,只不过最上面那个口匾平。山里平地稀有,家境宽松点的人家,建盖房屋时候都是依了山势,正面主房一座,左右厢房用来当厨房和摆放农具杂物,下面房比院子矮了一个台阶,跨步就可上楼,这种一步楼格局在山里最为常见,楼上住人,楼下圈养牲畜。左房右舍皆回廊相连,曲檐相通。杨家三院房屋既成,便思量着给儿子娶三门亲事。

听说族长家要为三个公子娶亲,媒婆们可是铆足了劲四处张罗,一来为那丰厚的谢仪,二来也挣了天大的面皮。有个媒婆介绍了董家寨一水的三姊妹,恰是杨家父子走村串寨曾在她们家打过尖,印象中三朵花样的闺女,以为早被别人采了去,不想媒人介绍的正是那三姊妹。便备了礼,一说合,立马成就。

谢过媒人,到城里请算命先生铺排八字,天造地设,姻缘满满。挑定吉日,三兄弟同一天迎娶了三姊妹,老大兰香配金堂,老二竹香配玉堂,老三菊香配了世堂。平日里各开炉灶,年节时聚在上房,一同祭拜祖宗。

乡间习俗,父母年迈归拢长子长孙,除非分家时有约定,族长家也是这样。父子四人依旧有农事时在家忙活,没了农事又出去跑单帮,只要有空,三兄弟就跑到祠堂打熬气力,演练武艺。

杨云也不再把利钱藏入地瓮,只是分钱的频次更多了,初一十五,不管多寡,分作三份,二一添作五,兄弟仨各取一份。这样过去了一年,竟也相安无事。

兰香姊妹仨肚皮也争气,一顺溜给杨家生了三个胖小子,着实像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然而,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一年,杨云夫妇俩得了一种怪病,身上肉竟一块块往下掉,白骨森森,但不痛不痒,四处寻医问药,毫无办法。

这一日,夫妇俩起个大早,烤了两布袋碗口那么大小的烤饼,带了香烛纸火,说到状元公坟上祭祖,不要人跟,三日便回。

到第四日,还没有回来,三兄弟急了,族人们也急了,央求邻近村寨的壮劳力,一同上山找寻。半个月过去了,沟沟箐箐,岩头崖边,大洞小窟搜了个遍,远寻近访,毫无影踪。三个月后,只余下三兄弟继续寻找。半年后,慢慢地也死了找寻的心。

族人计议,由金堂袭了族长的位。三兄弟依旧耕田练武,闲暇时跑些买卖,把满身劲儿放在婆娘身上。仨姊妹肚皮不曾闲着,接二连三接三连四,老大便生了杨茂、杨斌、杨康、杨英。老二便生了义山、义忠、秀梅、杨梅。老三更绝,五子登科,五个儿子分别取名为镇东、镇南、镇西、镇北、镇中,东南西北中,悉数镇住。一群娃儿,大带小,打小便进了学。而此时族中祖培先生恰在城里丁槐丁大人家坐馆,丁大人可是前清提督,民国的陆军上将,虽是告老还乡,寓居故里,一生专好扶危济困,奖挹后学。

当其时,祖培先生只教授丁大人宝贝孙女一人,丁小姐备感孤独,不肯习学,丁大人无奈,央祖培先生回乡招几个女学童陪读,吃穿用度一应由丁家支付。祖培先生回学堂挑了自家闺女杨灵,另外还有两个,一个杨颖一个杨梅。

日子就像门口漾弓河的河水,每一刻都不一样,人们的生活却依旧重复着昨日的轨迹,房檐水点点滴旧窝,下辈人看着上辈人的脚后跟。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里的夜晚是那么的孤寂,用洋油的很少,就杨家三盏马灯,远乡近邻遭遇红白喜事借了去,杨家借灯又贴灯油,还灯时候有送几个鸡蛋的,有送块肉的,偶有给几个小钱的,杨家均一概接受,送就收不送也罢。都知道洋油金贵,而家里头一年收成的香油,只用来年节间炸点贡品,平日哪舍得吃一星半点,还得给读书人留一豆灯油,不管有用没用,家有读书人,就播种了希望的种子。

漫漫长夜无可消遣,夜黑里练不了拳便呼歌,年轻人隔山隔水情哥情妹的对唱,企意着找寻到意中的另一半。

暗夜,不单是年轻人的,也是长者们的,似乎到了一定年岁,滇戏、京剧或花灯什么的便能来上一嗓子。妇女们也失了少女时代的矜持,只要有青衣旦角,有人开头哼了一句,听到的便接了下去。路上碰到个人,远远的看得不甚清楚,来个戏文,不接招的肯定便是外乡人。爱戏的人多,会唱的人也多,但每年正月十五进城打擂的时候,从没有得过彩头。其实那彩头也不过就一把花枪,或一面鼓,或一只竹笛,或一把高胡,一袭戏装已是天彩。彩头是小,然而,劁猪匠劁死老母猪不要紧,名声为大。

到了年关,又是一年一度的赛戏。杨家几个生龙活虎的半大小子,浑身是劲没地儿发散,誓言今年赛戏夺个头魁。几弟兄中缺了个杨斌,皆因上一年到祥云进货土锅,结识了从外面回来的王德三,听了一些宣讲,讲外国的讲外省的革命形势。三兄弟也时常在外面走动,也是有些见识的,对那些大道道,闻所未闻,但觉得在理,赞同共产党的主张,也时常给王德三的组织捐款捐物。临了,王德三暗示组织经过长时间考察,准备发展一批新党员的时候,三兄弟却畏缩了,只接受送杨斌去投考云南陆军讲武学堂的建议。乡下人都觉得好铁不打针好男不当兵,但族里出个体面的军爷也是个脸上有光的事。

这一年的赛戏筹备依旧是由金堂出面,请了临近村寨好来两嗓子的票友来家中计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金堂向请来的票友、族中老少深鞠一躬,开言道:“各位道友,族中老少男女,前天接了县长的信,”说着扬了扬手中红纸,“县长请我们比戏,和往年一样,年初一下午开始比到正月十四,”顺手递了红纸依次传看,“正月十五比出冠军,今年的彩头比哪一年都多,城里钱百万钱家钱老爷刚好八十大寿,一高兴捐了个满堂红,一堂的锣鼓家什,刀杖甲马,单戏服就十箱。今年哪家拿到头名,组一个戏班子都绰绰有余。要是我们拿到嘛,你们以后不用再自己准备衣服家什。但今年彩头大,自然争的也多,听说差不多有二十几家争这个彩头。”

众人都把眼望向刚回来的杨颖杨梅,进城一段时日,感觉出落得更加细腻,知道消息来自她俩,肯定是从丁大人家带回,那是绝对无误的。

两个小姑娘看见大家望眼过来,羞红了脸,一溜烟跑进了里屋。金堂接着道:“往年的折子戏出不了彩,演全本又没有那个手艺,请大家来就是议一议,唱什么才能拿头牌。”底下七嘴八舌三三两两的议论,一个个搬了指头掐算,《五台会兄》、《铡美案》、《千里送京娘》、《拾玉镯》、《挑滑车》、《大破天门阵》,唱不完的杨家戏,诉不尽的岳家苦。与杨家将有关的只不唱《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杨排凤》,儿媳妇咋能夺了夫家的威风,其余的车轱辘了一遍又一遍。菜冷了热,吃尽的添上,醉了的进屋歇息醒了又出来议事,从中午吃到半夜,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东方泛白,大家都有些撑不住了,上坡村的杨金贤道:“我们都是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跟我们商量不出个结果。你三兄弟常年在外面跑,见过大阵仗,吃吃喝喝的事由我负责,唱什么戏你三兄弟说了算,其他人当配菜。我们的误工费嘛还是老规矩。”

众人见说,齐哈哈都没意见,有人抱怨“早不说,害我醉三回。”有人盘算得几个钱,又可以给老妈婆娘扯几尺洋布,给老爹打瓶老酒,再给娃儿带几个洋糖,毕竟小娃娃稀罕甜的东西。

金堂闻言,又一深躬,接着道:“多谢多谢。耽搁了你们的事嘛我自个儿会给你们补上,规矩嘛外甥打灯笼,外甥打灯笼。今天你们先各自回去安排下各自事儿,明天赶早来杨家祠堂集中。玉堂世堂当管家,要什么东西你们就找他两个。金贤你辛苦一趟,再找两个采办,赶四匹马去,今天就进城采买,第一个紧要事情就是把伙食办好。”临了又交待:“明儿必须赶早来。”

众人散去,三兄弟才感觉压力是如此的大,就像山林中的孤狼,张牙舞爪,但不知道猎物在哪里。玉堂道:“哥,斌儿从军回不了,茂儿学小炉匠,走南闯北没个踪影,也别管他。往年那些个人人抢戏,今年一个个焉了,只有你出这个头了。”

世堂附和道:“哥就你书读得多,见识广,你说了算,我们听你的。”

金堂道:“十五天的戏,每天不许重样,文戏武戏,也不知抽签抽到南校场还是北校场?戏份重的大戏,得留在最后一天参与夺锦。三个老妈妈一个留家招呼三家的鸡猪牛马,其他两个进城帮厨。别的每人出一两个戏,哪个先报?”

秀梅率先开言:“我们三姊妹报《游园惊梦》、《拷红》两个戏”。说着闭了双眼,轻哼“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这些个唱词,戏台下听了几十遍,也读过戏文,冷场中这么轻轻的一哼,却似雄鸡报晓,盛夏蝉鸣。

“吾儿奉先何在?”世堂唱道。

五兄弟齐刷刷应声道:“在!”

“令你等众兄弟每人参赛一天,速作准备,尽快报上戏目。”

“得令!”五兄弟齐喝。

玉堂道:“大哥,三弟的五虎领了一天,康儿、义山、义忠、仨姊妹各兜一天,其余的我和三弟来,这最后一天打擂还得大哥你亲自上。”

“不可,不可。”金堂道:“单凭我们三兄弟兜不了圆。这些小辈没有哪一个到台面上个角,不过都是些配菜。说让他们每人领一天的戏份,是留作后手。凡事得求人。我意思按往年旧例,还是得请好这一口的进城比拼才不至于丢了份儿。”说着扫了眼小辈儿,接着说:“当然,想冒盖的话我绝不按住。打今天开始,该拜师学艺的拜师学艺,服装器杖能借的借,借不到的买,钱来我这里支领。”

玉堂世堂忙道,钱不能让大哥独个儿出,咱们还是三一三十一来平摊。金堂不再言语,商定了三兄弟分头请哪些人,安排哪天唱什么曲。老曲目有唱本外,新曲调依旧便请祖培先生来编写词曲。

正欲歇息,杨康突然趋前,沉声道:“爹,二位叔,往年我们夺不了锦,绝对是我们没有把实力显摆出来。”

“怎么去丢人现眼?”金堂问。

“爹,叔,听我说。”杨康昂首说。金堂想制止,玉堂摆手道:“哥,让他说。”

杨康接着道:“往年沉底,年年陪衬,皆因我们没有露出最要紧的一手。论唱功,我们唱不过人家。台上打斗,不痛不痒的比划那几下,我们没有人家花哨好看,当然比不过人家了。我想我们真刀实枪的在台上干几场,状元肯定跑不了我们的。”

金堂喝道:“你个畜生闭了你狗嘴。陪衬怎么啦?一年到头大家就为个乐吙乐吙,真刀真枪上台搏命,你他妈找死!”

不怕骂,镇东站出来,“也该假戏真做让城里人开开眼,”镇东道:“我们商量好了,第一场戏就来《水淹七军》,阿康演关公,我演庞德。这最后一场《过五关斩六将》,几个兄弟串场演兵丁随员,六将都由我换了戏装,我和阿康两个打个满场,现在就差唱本了。”

玉堂道:“成。我支持。但不得用关刀。”

杨康强辩道:“不用关刀少了气势。”

世堂也道:“我早几年就想过要真刀真枪的干,怕大哥二哥不同意。现在小辈跳出来了,就由他们瞎折腾一年,夺不了名头回来再拾缀他们也不迟。”

见如此这般,金堂不再言语,只得说那就各自投师学艺去吧,务必于年三十前准备妥当。

三兄弟正在商议如何延请鼓师、琴师,除自家人外还加多少个折子戏。商议未定,底下传来争吵声,只见镇北比手比脚,高声大气的嚷道:“就不要怪物跟了去!”镇西镇南也在嘟囔,怪物跟了去,惹人家看猴戏么。

世堂气得浑身发颤,双眼像两把快刀,一个一个从上到下劈斩过来。

被叫做怪物的是镇中,满脸恚色,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手指头攥得嘎嘣响。十二三岁年纪,长成好大一条大汉。兄弟个个国字脸,方头大耳,到他成了鸽形锥子脸,颧骨以上是国字的脸型,颧骨以下急速收缩,像狗脸。世堂都说是狐狸的种。更奇的是,双手奇长。三国演义上说大耳窟刘玄德刘备双手过膝,今人不见古时月。让镇中直起身量,双手下垂,连掌根都过了膝盖,怪道乎外人直把他当作奇人怪物。与人搏击,无人可以近身。

玉堂劝说,天生异像,必定大福大贵。金堂也道,别跟小崽们一般见识。回头厉声道:“都去,一个都不许落下。现在就去拜师,用多少钱找兰姨支领,用多少我都认。出不了台小心我剥了你们狗皮,现在都给我滚!”

剩下三兄弟,又安慰了一回世堂。备足礼数,分头延请琴师票友。

杨康到后山找到正在放羊的母亲,向母亲细说了扮演关公一事,让母亲回娘家求董大爷收为徒弟。梅香道:“满县人都知道董大爷的关公唱得好。关公就是你董兴盛董大爷,你董大爷就是关公。他年纪大唱不动了。可他连儿子都不传,更不会教你成个角,别痴想了。”杨康不听,背了母亲捡拾的枯枝,拢了羊群,央母亲便回董家庄拜董大爷为师。

备了份大礼。兰香又从箱底取出首饰盒,挑出几个黄灿灿的金耳环,掂了掂,拿了对最重的。她知道,乡下老人可怜,老了,没了体己,儿媳妇的嘴脸成了下饭菜。

董大爷杵根杖佝偻着身子在院坝里晒太阳,全没了当日戏台上关公的威风。兰香一进门便问:“二婶在吗?”董大娘颤歪歪迈着碎步从里屋出来,“难为你每次回来还看我,带东西干嘛。给你留了几个石榴,你带回去给娃儿吃。”说着便端了小簸箕,忙忙的找竹杖拍打石榴去了。

放下礼物,杨康纳头便拜。董大爷不看礼物,只死死盯着金耳环,黄灿灿的金耳环在午后的阳光下更加灿烂。盯了一会,喃喃自语:“那老不死的跟我要了半辈子金耳环玉手镯,”转头抹了下泪,“死了,带进棺材,还不变成土。”声音虽小,听得真切。兰香道:“家里有点那东西,没人戴,也不值甚么。明天我回去带了来送给二婶。”

已经三天了,每天都听絮叨,一个霸王靠听了不下三十遍,看董大爷把个绿大铠当婴儿抚了又抚。到第四日,才从唱念做打,一招一势起步,一个认真教,一个用心学,不上半月,已经有那么个味儿,穿上大靠,铠旗飘飘,勇悍威武,活脱脱关公再现。

临了,董大爷道:“为演活关公,这是我穷尽心血集起来的半个家当,全送你了。为人要学关二爷,忠肝义胆。你的为人错不了,不管我们相处时间长短,毕竟师徒一场,送你一句话,演戏好好演,做人认真做。我演不动也教不了你了,你回吧。”

再三跪别恩师,杨康打道回府。

年初一,早早的便祭了祖,吃了过年的常例,穿上新衣服,四方八面的人们呼朋唤友,挈妇将雏,纷纷扬扬的进城看热闹,于路哪,那可是络绎不绝。

这一年的赛戏依旧在城外南校场,照例借宿在小菜园老董家,几十年的老主顾,房屋敞亮,只收很少的几个小钱。店家仁义,你送人家一头牛,店家单收半截牛尾巴。可杨家揽祸,赔钱赔牛赔东西。有道是:霁日青天,倏变为迅雷震电;疾风怒雨,倏转为朗月晴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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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V1,甜宠,校园,爆笑】海城一中小霸王,打架斗殴,不学习,自恋狂……都是他的标签。“哥这么帅,啧……就算是便秘的表情,也能帅哭你,懂吗?”“就你?欺负我兄弟?哥今天教你做人。”但是自从和秦染染坐同桌以后,他就变成了,小气包?受骂狂?娘炮?!委屈巴巴的说:“秦染染你太没良心了!”一脸傲娇:“每天都要骂我一句!不然……你懂的!”听有人说秦染染没人追,陆羽轩立马找人放话,说秦染染找男朋友。看到秦染染被欺负,他直接怒怼同学,“老子不打女生,别给脸不要脸懂吗?”遇到秦染染之后的陆羽轩每天都在自我怀疑中,为什么秦染染还不喜欢他?
  • 古龙文集:多情剑客无情剑(上)

    古龙文集:多情剑客无情剑(上)

    本书以旧派武侠名家王度卢《宝剑金钗》中的李慕白为原型,将小李探花李寻欢摆弄于朋友义气与爱人情感的强烈冲突中,加之以武林争霸的阴谋与野心,在情节上表现得极有戏剧张力,而无论是“兵器谱”中的正邪双方(天机老人、金钱帮主、小李探花、银戟温侯、嵩阳铁剑)或未列兵器谱中的阿飞、荆无命,乃至于女阴谋家林仙儿,都写得有声有色。这部作品运用了相互映照的写法,深刻描摹出一个人光明与黑暗、狂野与温和的性格冲突,是古龙小说中最经得起以心理学理论作品。
  • 异界兽族记

    异界兽族记

    这是初中时所写,那个时候满脑子就是乱七八糟,再加上真好中二的年纪,所以就写下来了没想到写了两三部。就想着,诶,写完吧,就当初中没白过了,所以本文内容偏中二幼稚,因为是小升初开始写的,见谅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