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村里人把出各式乐器来,阳子均一一弹奏了,引得看客们喝彩不已,纷纷向金堂兰香道贺。有人从库房角落找出只京韵大鼓,看阳子且鼓且舞,那鼓点直敲入到人心坎里去,鼓舞已了,全场竟还鸦雀无声。静默多时,玉龙跳上台来,说:“阳子姐是记者出身,惯常提人问题,我们请阳子姐给我们说道说道我们西甸的锣鼓家什,大伙说怎么样?”底下便一片声叫好起来。
阳子也是一时图乐,口无遮拦道:“乡间社戏娱乐,总以声音响亮震耳为上,就图一个响字。可以随性而为,但要注意节奏。比如西甸的锣配鼓,音节为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给人听起来是不是就这个音,家家穷,家家穷,家穷家穷,家家穷。”大家想想,确实这么回事,都狂笑不止。还想继续讲下去,看见颖儿直朝自己摆手,阳子猛省,深觉不妥,推说身子不适,从后台下去,一径儿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倒一碗水坐在院中晒太阳,听得外面响起鼓点,“咚咚——锵咚——锵咚——哐——,咚咚——锵咚——锵咚——哐——”。哐音拉得很长,声音由远及近,不一会儿来到门口,有人高叫金堂的大号。阳子出门探看,见是一伙红男绿女,不由分说便闯了进来。
大年节间,阳子忙着端茶倒水,那伙人也不客气,拉开阵势,就在院子中间舞起纸扎的狮子来。一人扮演弥勒佛,两人钻进狮子里,在院中团团圆圆转了几圈,和另外几个松散站着的唱了两曲小调,随着“咚咚锵,咚咚咚锵”的节奏,领头的念白道:“新年新气象,新年万事新。自从今日庆贺后,儿孙满堂福满楼。”念一句词,“咚咚锵,咚咚咚锵”响一下,舞狮子也把狮身上的铜铃震得呛呐呛呐响。唱念完毕,阳子刚想道谢,领头的人却来讨喜。阳子摸出两块钱递了过去,觉得偏少,准备再多给一点,见他们高高兴兴地去了,心头便觉纳罕。
阳子嘛事都精,却于金钱上缺少计较,常常不知道物值几何。游学国外时,钱财只是个数字。当记者时报道了宋氏三姐妹,老三给了一笔钱,逃难过程中手头亦不曾短缺。解放后,在县政府短暂的工作期间,工资也由会计送到家里交给杨康。就算现在回来当农民,杨康依然在她口袋里放了一卷钱。
突然想起杨康可能被判重刑,这个重不知道二十年还是三十年,估计不会是死刑。康儿虽披国军的衣裳抗日,但没有跟人民政府为敌,唯一过不去的坎是被公推上去递呈血书,这个事儿,不是杨康去肯定还有别人去。想着想着,竟觉举重若轻起来。
日头西落,一家人回来,看见阳子在桌边发呆。堂上香灭不曾添,猪在圈里饿得直叫唤,牛在栏中干渴到耙地又顶门,锅里无烟灶上缺火,连壶热水也不曾烧得。芸儿口渴难耐,赶去厨房舀凉水喝。金堂看见就有些不快,年节间也不便发作,只得吩咐兰香颖儿灵儿赶紧烧火做饭,老冯自去烧水喝,自己和义忠忙着给猪牛提水喂食。
吃过饭,树林们又出去门口玩耍响炮。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金堂说:“阳子是家族中一等一的能干人,高门大户出来的大小姐,嫁到边远山区的农户家,屈才了,屈才。闺女,没奈何,人命由天不由人。”
颖儿道:“我爹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阳子姐学问比你大着呢。”
“是学问比过我,”金堂道:“但许多地方得跟我学。木秀于林枪打的是出头鸟,你们都要藏巧于拙,说话做事要留三分的余地。”看见众人都在点头,便话锋一转问说耍狮子的来过没有。
阳子点头,说给了两块钱,问是不是给少了。
金堂变色道:“好有钱啊你!”把烟锅在火塘沿上嗒嗒敲了几下,剔去残灰,新装了一锅,吧唧了两口,说道:“子江当县长才55块,颖儿灵儿45块,你在政府是35块。”老冯说自己38块5。金堂看一眼老冯,老冯不再多言,只顾着低头喝水。一锅烟又吸完,重又加了一锅,却没有点火,继续说道:“老黄城里头户口,到粮食局打口粮,每斤贴补1角3分8,肉价才3毛1斤,老黄从来舍不得割斤肉吃吃,他要锱铢必较,攒了钱好去寻找闺女,唉!”
灵儿抚着阳子的后背道:“阳子姐啊,你千万莫要生气。阿大也是为你好,路上还说攒点钱让你年底回家去看看,顺带把你妈接了来。”又对金堂道:“阳子姐是无心之举,家中要有什么急难,我和子江定会鼎力帮衬。大,你尽可放下心来。阳子姐也是为父兄惨遭不幸,慈母伤残,一时间乱了方寸,还好阳子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换了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举动呢。”
兰香笑道:“我从来都觉得儿媳妇做什么都对。你们看灵儿像她妈,一张巧嘴儿说句话就说到人心坎里头去。”说得大伙都笑了起来。
等大伙笑歇,金堂对兰竹二香道:“他两个奶奶,把你们孙子叫回来,问他们还要不要烧烤,不吃了,让他们赶紧睡觉去。”正说着,芸儿带头跑了进来,嚷着说要吃烧烤,老冯撮些炭来,在院中给小鬼头们烧烤。
金堂道:“今日不比寻常,康儿肯定要被判刑。一判刑,我们就成了劳改犯家属。你们明天就回去,以后尽量不要回来,也不要和家里联系,要是影响你们的前程,你们就和家里断绝关系,家里不会怪罪你们。还有你,阳子,”猛吸了两口老草烟,鼻孔嘴腔甚至眼睛都冒出烟来,接着说:“还有你,闺女,不要当记工员了,咱老老实实挣那每天的10分工,不要多说话,更不能跟人犟嘴,我们劳改犯家属就得夹着尾巴做人。劳改犯家属的帽子我们要带一辈子,有些事情,一步错,从头来那是下辈子的事。至于康儿的事,闺女你也不用挂心,城里头就巴掌点地盘,一群老同事,人家不会难为他。”阳子点点头,义忠更把脑袋深深埋进两胯间。
灵儿看看表,说:“天不早了,要有秀秀姐的音信,第一时间告诉我们,不管天南地北,我跟颖儿姐接她去。”
年初二,颖儿灵儿悄然归去,也没有人看见金堂家人来看赛戏,远远地人们看见金堂义忠挑了担子去砍疙瘩柴,兰竹二香并阳子上山去拉松毛堆肥。
阳子这才知道背枷的妙处,马鞍型鞍面套在双肩,四指宽的背带顶在头上,把脊背上的重量有效地分解到头顶、双肩及后背,只是上坡下坎需要杵根拐棍。还有露浓霜重,背阴的路面冰渣湿滑,阳子就学着兰香模样,脱去皮鞋穿上草鞋。还好,山之阳太阳下,劳作起来却不甚冷。
年初三,来了两个公安,让相龙带着到金堂三兄弟家查找蒋某人题匾还有宋某人的翡翠玉镯。三人像模像样地搜查一番,居然一无所获。找了几个关键人证,做了笔录,还照了几张像,两个公安回城复命。至此,全西甸人都知道杨康犯事了,而且知道所犯何事。与此同时,还接到一个通知,让各生产队队长集中到城里召开全县动员大会。
不停地有长者、有年轻小媳妇、大姑娘、大嫂子前来规劝金堂阳子们要看开些,凡是有不好的一面肯定有好的一面,说康儿流年不利,推生辰排八字,说不走背运的这一步或许有其他的不测。说过来讲过去,就是没有人说递呈血书是咱们的公推,始作俑者更是担心惹祸上身,早已退避三舍。村中还有人把打探的结果当作饭后的谈资,出于对当年一门四校官的妒忌,心底燃起你也有今天的快感。许多时候,底层的恶并不是无心之恶。
元宵过后,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动员社员群众积极参加农田基本水利建设。说是让大家主动报名是去开挖西甸大沟,还是去修筑松桂水库,其实那都是应个虚景,修水库还是挖大沟,早有定夺。但对阳子提出的不当记工员则不置可否,一来除却阳子外还真没有谁把账算得那么好,二来嘛,子江咳声嗽足让相龙们跌落尘埃。只跟阳子说挖大沟要爬山越岭,不如修水库安稳些,让边干活边当西甸大队的记工员。老黄说这还差不离,相龙良心没被狗吃。
转天,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讯息的情况下,镇中回来了。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胸前挂着三枚勋章,只是左脚有些别扭,走路恰像高低配。还带回了杨茂的两个儿子,杨僖和杨乐。让义忠跟自己到县政府退伍军人办公室登记备案,再到县民政局报备伤残抚恤金领取事宜,顺便看看康儿,给他送点寒衣。
得到动员的村村寨寨便都行动起来,忙到铁匠铺定制扁锄、条锄、钉锄,派人到山上砍伐毛竹,编制背篓、撮箕、挑筐、抬担。这抬担,其他地方少有,类似于军中的担架,崎岖山路间,抬土运石,极为便当。各生产队队长、记工员跟着区上的干部认领桩子。这些桩子是由县水利局施工员标定的走向、长度标记,根据沿途掘进的难易程度、土石方量,每棵桩子的米数各有不同。跨沟过涧渡槽由专业施工队伍完成外,其他地方必须做到三面光,需要两面垒石墙的垒石墙,沟底铺石的铺石,但求最好,出动全部的男劳力,绝不吝惜工力。
修水库的大多是女社员,也有个别身体羸弱的男病号,镇中却是例外。有战斗英雄的勋章、有民政颁发的革命军人伤残证,还有***在人民大会堂接见抗美援朝战斗英雄的合影照,这些都是相龙在安排活计时需要忌讳的,征求了他的意见,也成了女子军中的男丁,接替阳子当专职记工员。
生产队里准备锅碗瓢盆及饮食,社员个人自备铺盖行李。零星交谈中,金堂老黄才知道,镇中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因伤至残,离开学校后再也回不去,小于辞职后仅靠沿街贩卖小吃以维持生计,母子三人深恨镇中。镇中还夸说揍了小于一台,让她三天动不得身。两人暗骂这个畜牲,贼性不改。口中却说瓜不扭不甜,婆娘不打不听话。
有人进城购买农具时看到街上到处贴着法院布告,说杨康判决下来了,判了5年有期徒刑。接着收到颖儿急信,茂哥被判了8年有期徒刑。
金堂提上四面灯,夤夜进城。第二天一大早,栽在上班路上,堵住子江。子江忙把金堂请进早点铺,说:“杨康错在向人民公敌递呈血书,至于题匾及手镯,只是传闻,法律是讲证据的。而杨茂则是没有把民间组织引导到革命队伍中来,差点让这个民间组织倒向反革命阵营。”接着问询杨翕杨乐的情况。金堂答说杨翕读到三年级了,高小到榜山读书,他有些不想去,乐儿才是一年级。子江说已指示教育局设计预案,每个大队都兴办一个高小,让学生较近上学。看看表,说政府那边有个会议,匆匆而去。
修水库的日子不能用日出日落来计较。
两山之间的漕地上就一个极小的泉眼,四遭的坡地也极缓,阳子看第一眼心中直犯嘀咕。宣传员给大家鼓劲,说要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全部力量,狠干加巧干,争取在洪水到来之前修好水库,迎接第一场洪水的检验。工程队领导也是这么说的,西甸大队带队的金龙也是这样说的。到处是迎风烈烈的红旗,还有满脸荣光的社员群众。
参加松桂水库建设的队伍极多,有甸北的、庆河、银河、金登、磨光、灵地、五星,每个大队都来人,有的借宿在附近村寨,有的就地搭建窝棚。每个大队分配一个标段,然后划分到生产队,细分到个人,各人都分配有每日趟次和具体夯筑的位置点,先是挖开地面的砾石,再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粘土,用木杵捶实。工程队用牛拖着一人高的大石碾子往来碾压,接下来再杵捶再碾压。大伙唱着歌,呼喊着口号,比学赶帮,白天赶不上的进度晚上打起火把来挑灯夜战,而别人也不想被赶超,都在力争第一。
挑灯夜战的这个灯不是明灯,是松明子火把,游走的光柱下是挥汗如雨的人群。其他大队都准备有手推车,西甸大队没有备得,只好全靠肩挑背背。这可苦了阳子,虽有背枷助力,还有新任记工员镇中在趟次上的虚增,但夯筑点却不容虚掩。
工程队的几个人原来是水利局的,和阳子都是旧识,一同下过乡,今见阳子成了农妇,且是劳改犯家属,唯恐避之不及。又碍于是子江县长的亲戚,背地里却来套近乎。而有些社员群众,却不似这般势利眼。阳子参加土改借宿在人家里,人家记得阳子的亲和,不但精明还能干,道理讲得简单又透彻,说不出术业有专攻的话来,但知道五指有长短,指指不一般。
不断有人把自己的趟次加在阳子头上,把好土倾在阳子的点位,不用背一背土,捶筑一杵,工地上最强劳力每日的土方量尚不及阳子的一半,广播中除了鼓劲的话外,甸北调西甸小曲后,每天都重复着阳子再创纪录的报道。但阳子没有就此歇下手来,又帮体弱的人完成土方量,一如当日的怜贫惜苦,还帮镇中统计数据,查遗补漏。
工地上热火朝天,啁啾燕子往来穿梭,低飞着掠过头顶滑过身侧,淘气的小燕子扇动翅膀拍打着人们的脸颊,顶多遭致两声笑骂,瘟鸟、短命鬼的叫骂声不绝于耳。近有几个重活干不动的小男人,却想在女人队里弄出点男子汉气概,常用弩箭和飞石击打低飞的燕子来取乐,时有燕羽翻飞,燕声凄泣。没有人赞叹,都把他们咒作遭瘟的短命鬼,深恨鬼子施瘟时咋不把他们收了去。骂归骂,却没啥奈何。
阳子站出来,管不了金堂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走到广播站,接通喇叭,先是吴侬软语开喉吟唱了两首江南小调,接着说燕子是益虫,专吃害虫,是庄稼的救星,是我们农民的朋友。然后模拟燕子唧嘎音,由音及意,解说燕语。让大家细听,燕子不停地跟人交流,说的燕语是不吃你谷子,不吃你麦子,只借你房子住一住,你打我你要死死。大伙轰然作笑,至此之后,任是玩童弄匠,再无伤害燕子之事。
春天过去,夏天来临,水库还没有修好。所有生产队的农活都由家中的老幼完成,农忙时节,学校全部放假,学生停课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修水库挖大沟的很少能够请准假,莫说夫妻生活,连见过面都杳如牛郎织女的鹊桥会。阳子回去了两次,检查了树林的课业,教了几句外语给他。也没有杨康的音信,母亲的信倒是来得比较频繁密集,还时常在信里头夹点小钞和粮票。
秋雨菲菲,依旧在冒雨筑坝,热情不减。
眼看着大坝筑就,即将合龙。大伙儿欣喜异常,松桂水库修好了,回家之期指日可待。
一般来说,合龙口要有仪式感。原定的由县长亲自主持,却因专区召开紧急会仪,子江到丽江开会去了。由鲍春雨鲍副县长代为主持仪式,把全县仅有的吉普车派给小鲍,自己坐公安局的边三轮上丽江去。要知道,好多年以后,鹤庆县五大班子仍旧只有一张吉普车,公安办案也仅靠一个边三轮,此乃题外话罢。却说鲍副县长在鞭炮锣鼓声中主持仪式,看见阳子姐黑了,也瘦了,似乎还弱不禁风。心下不忍,偷偷吩咐驾驶员带两个人上山采点鸡棕菌去,他知道阳子姐特别喜好鸡棕菌。
仪式结束,举行庆功宴,但庆功宴是县里委办局和工程队领导的,与各村社员无关。鲍副县长也不参与,单独开了小炤,让工程队食堂炒了一大盘火腿炒鸡棕,只要司机、金龙、镇中和阳子姐参加。早让金龙跟阳子打过招呼,临近吃饭却遍寻不见,饭菜热了又热,直到天将擦黑,四人才开始用餐。
不大一会功夫,传说四人中毒,人们纷纷跑过去围观,委办局和工程队领导手足无措,要送下关去,谁也不会开车。正自一筹莫展,阳子出来了,说我会开车,多去几个人,送上车去。
吉普车在坑凹不平的土路上狂奔,车灯刺破暗夜,车后灰飞尘舞。一个断头坡,车身昂扬向天,腾空而起,突又砰然坠落,阳子正想说糟糕,在家开车要出现这样的动作,那是要被父亲责骂的。不想后面的鲍副县长叫一声:“好,舒服,倒回去,再来一个。”如此反复三四回,四人吐了个地覆天翻,将息片刻,嘛事都没有,不用到下关,转道回去工地。
松桂水库修好后,所有人马直接转战西甸大沟,参与映虹桥水坝的建设。鲍副县长特批阳子不扣工分的回家休息10天,说自己不怕被处分,也不在乎掉乌纱。
阳子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想喝口热水,保温瓶是空的,水缸里也没有水,抄起扁担正欲担水去,外面走进来一条大汉。有分教:贫贱所难,不难在砥节,而难在用情;富贵所难,不难在推恩,而难在好礼。不知来者何人,白日间竟要破帽遮颜。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