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镇中听到木筏上还可以再上一个人,挤出人堆,想跟兄长就此别过,跟了红军队伍北上抗日,不期被小黑占了先。混进红军队列中,临上船了,硬被推攘出来。一个人蹲在江边,使劲抓捻江沙,把满腔的愤怒尽情发泄在掌中的沙子上,一把接着一把,直到从指缝间漏尽。是的,轻言大义者,焉知饿汉的苦楚。了悟昨日之非而不知道明天的路在何方,甚至不知道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今天的你还会淡定吗?
入夜,两岸点起堆堆篝火,举着火把的红军将士争分夺秒地在抢渡金沙江。枪炮声时密时稀,夜幕不时被撕裂,短暂的停顿只是更激烈的前奏。
都说冷江热海,石鼓渡口,寒风裹挟着雪山的寒气从高空中向下猛砸,让人无可遁形。篝火越烧越旺,恐惧笼罩下的寒意浸透每一个人,家的暖意快速升腾,逃走的念头根本不消用言语交流,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比划手势,不知道是哪一个人转身站起来,所有民夫迅速消失在暗夜里,维芳几乎是被架着走的。大伙避开大路,避开村庄,一行人顺着似米山的东山脚一路狂奔。
晨曦微露,猛然间,一声钟鸣吓杀众人,停住脚步细看,已经到了龙华禅寺的后山,过了望城坡就是西甸.龙跃深渊,虎归山林,寻常渔猎者,其耐我何哉?镇东们相拥而呼。
红军过后,生活又归于平静。丁大人故去,祖培先生不再去丁家坐馆,又被城北黄家聘了去,教授黄氏族中的子弟。颖儿们依旧寄寓在丁家,预备着校舍建成后,成为鹤庆师范首冠的女先生,姊妹们美滋滋的心怀无限念想。
杨茂兄弟跟随红军队伍进了藏地,北进途中,藏地的地下党组织恳求上级组织留下兄弟两协助工作。又恰遇滇东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义山义忠留在藏地,杨茂依旧回大理,肩负组织科长的重任,同时协助滇东地下党组织恢复工作。这样,吉祥如意的地方则多了一个走村窜寨的小银匠。小银匠手巧到拔拉的金丝银线和头发丝一般无二,雕镂出来妇女们精致的金银饰品,见过的莫不交口称绝。饰品尾部用钢针錾上去的羚羊头,更是交心的明证。还有一手不知从哪学的绝活,佛面贴金。许多藏地的信徒穷其一生积蓄,就为了贴金佛面。喇嘛们根本不担心义山会顺走一丁点儿碎屑,连工钱都捐给寺庙,这样的善人没地儿寻。
没有人指责镇东们临阵脱逃,也没有谁忆起跟了红军队伍走了的小黑,走也罢回也罢,都说平安是福。日子平静得宛若镜面,没有一丝涟漪。
这一日,又到了赶集的日子。一大早,中村的杨老六担了两笼鸡进城货卖。鸡好价贱,不大工夫就被城里熟识的买家悉数买走,收拾家什正欲回转乡下去。
身后有人很礼貌的问道:“这位大哥可是西甸人?”杨老六点头称是。来人又问:“可曾认识金堂?”杨老六复又点头。来人继续道:“我是金堂儿子的朋友,他儿子托我给他爸妈捎两封书信,就拜托你了。这里两盒点心,一盒送给你,另一盒还烦带给金堂叔。多谢多谢。”
信送到,只有兰香一个人在家。不识字,只知道扁担扁担是一,不知道信是什么东西。一个厚一个薄,想来薄的就是给自己,对着太阳仔细照看,里面就一帖纸,模模糊糊仅仅看得到一片暗影,但想到儿子对娘亲的悄悄话就在里面,把信贴在胸前,面色有些潮红。
天旁黑,金堂才回来,兰香道:“斌儿给你捎信来,在堂屋供桌上点心盒下面压着。”金堂唔了一下,算是回答,围桌吃饭,端碗吃了一口,饭是夹生的,菜里竟然没有盐,忙问:“盐没有了吗?”
“有,有,有。”兰香也感觉忘了放盐。
胡乱往肚里塞了两碗,金堂便上堂屋看信去,信上没有半个字是给自己的,拿了信下来问:“我信呢?”
“你手里的不就是信?”兰香答道。
金堂笑道:“老二是你肚里出来,这是给你的,让老三给你念念。我信呢?”
兰香忙从贴胸处拿出汗岑岑的信来,感觉有些歉意,转脸向着金堂,谄媚样的笑了笑。
金堂抖开早被汗水浸透了的信,字迹一片模糊,金堂笑道:“回头让你家女先生收你当老弟子,多少识几个字,免得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哩。”说罢匆匆上了堂屋,掌上灯来,字虽不及半纸,理儿得当,仔细辨识,拼凑出个大意来:倭寇横行,生灵涂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欲效师兄大理湾桥人周郎,远赴东北,驱逐倭寇,报效国家云云。
金堂看罢,丢开书信,屯然倾倒在太师椅里,想起祥云的王氏兄弟,心焦肉痛。厨房里,兰香拿着照片仔细端详,黑白的,一张只有拇指大小,学校门口的戎装照,另一张半个巴掌大,就一个大脸,眉清目秀,神采飞扬。
杨康把信草草看了一遍,三页纸,洋洋洒洒,通篇都是对母亲的思念,临了,才笼而统之的一句问好,算是对兄妹的交代。兰香问信上讲些什么。
杨康道:“我哥说他去很远的地方,他很好,让你不要挂心。”
“完了?”兰香问。
“完了。”杨康答道。兰香觉得哪儿不对劲,却又说不上,三张纸就写那么两句话,感觉少了些什么,看看照片,又想想,想想,再看看照片。对了,明白了,照片上的这个斌儿看起来英气逼人,温情却半分也无。
却说杨斌考进云南陆军讲武学校后,被分配在步兵科。同学中川、滇、两广人数最多,其他诸省偶有一二。学员们每天都重复着高强度的军事操练,军事学课程系统而且全面,其余时间就是忠诚教育。且分分秒秒处于教官和督察的眼皮底下,根本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校方最忌讳乡党山头,讲究的是无条件忠诚和无条件服从,稍有违拗,轻则打骂重则禁闭。有些学员接受不了禁锢,选择自动离开。天性好胜的杨斌对遭遇一点困苦就退缩的学员嗤之以鼻,人生顺境哪有那么多,锤炼体魄,砥砺心志方是有为青年。
也难怪,生下来第一声啼哭就那么响亮,隐约中有金石交鸣之声。祖培先生给他取名时候,便也思量许久,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若能出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栋梁,那是祖坟冒青烟的喜事。形声会意,文武合二为一,单名斌,字有为,金堂兰香更是喜之不禁。
不要说皇家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连乡下老母猪生十个崽,也都会偏那么一头二头,更别说升斗小民。父母的偏心并没有把斌儿娇宠成呆霸王,反而让他自我意愿的表答绝不拖泥带水。步兵操典中拼刺刀的要领是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有刺杀隔挡各种招式,攻防转换只在倏忽之间,每一个动作都是武术家们实战经验的总结,经过血的洗礼,凝聚的是智慧,融入技击家们的创新,形成一套规范化的搏击技巧。但杨斌觉得稍有缺憾。
在全校学员刺刀操演场上,整齐划一的队列中有一个不协调的动作,总教官在点将台上一声断喝:“第36排49行学员出列!”杨斌提枪跑步出列,立正敬礼,偷眼看见台下教官愤怒的眼神。全场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总教官质问:“为什么不按操典中的步兵条令训练?”
杨斌立正报告道:“报告长官,第22期步兵科第10班学员杨斌家传枪法为双手持枪,左右两手虎口相对,更便于拼刺和变换招式。”
总教官道:“你说的枪法我知道。但在战场上是和弟兄们协同作战,所有学员请牢记,上了战场,不管你用什么招式,用什么武器,总以杀死敌人为第一要义。至于你,杨斌学员,你不是独行侠,前后左右都是你弟兄,以后好自为之,归队吧。下面请龙主席训话。”
台下立刻响起暴雨般的掌声。龙主席说:“目今倭寇横行,犯我中华,”才说两句就被愤怒的声讨声打断,学生队群情激奋,口号声此起彼伏,一个个“壮志饥餐胡虏肉”,恨不得立马奔赴战场,杀敌报国。教官费了许多气力,几乎声嘶力竭才把学员们的激动情绪弹压下来。
杨斌只听到说第22期是最后一期,以后学校暂停办学,所有学员都分配到部队里。临离校之际,学员们纷纷给家里人,给至爱亲朋飞鸽传书。
等待的时间很短,命令很快下来,外省学员大都回原籍。滇籍学员基本分配在第60军和第58军,随同分配令一同下发的还有任命状,排长和副连长居多,最不济也是班长。只有杨斌等寥寥几个学员没有分配。
送走完同门师兄弟,又等了两日,才接到命令,分配到昆明城防团马街驻守点。
和杨斌一同报到的其他三个学员,在校时都是二拉子,科科劣等,而杨斌则都是甲等甲类,尤其侦察学和制图学更是让其他学员惊叹不已,学校档案室的昆明城防烫样就出自杨斌之手。大家都以为杨斌会分配到司令部或者一线侦察连,没有想到却去城防团当个背根烧火棍的团丁。
城防团马街驻守点只有一个班,五个人,没有班长,班副是个兵油子。接到讲武学校学员队学员来报到的命令,知道是过路神仙,没来由结什么梁子,让个团丁传话,逼迫左近大户捐了四辆自行车。
见杨斌等四人报到,慌忙敲锣打鼓,列队欢迎。陪着笑脸,敬烟传茶,极尽谄媚之能事。喧闹一番后,班副把四人请进密室,谦恭道:“兄弟是个粗人,礼数不周多多包涵。此庙太小,恐误了诸位前程。这么着吧,院坝里每人一张自行车,有事进城办事,无事不用每天点卯。上峰查岗就说是我派诸位进城公干,最好把你们的联络方式告诉我,有急事了好向各位长官报告。另外,各位每个月的津贴兄弟我会按时亲自给送到府上,目前么,只有暂时委屈诸位了。”
杨斌进城在园通街礼泉弄租了个小单间,再到南屏书店来。南屏书店是地下党的一个交通站,包括资深老党员,知道这个秘密联络点的人不多。杨斌没有得到杨茂的消息,在书店看了一天书,临近关门,又买了一大摞书回去。第二日依旧一样。这样过了七八日,每天都是白天在书店看书,晚上回到出租房内看个大半宿,饿了就在街面上买点东西随便充填肚皮,活脱脱一个流亡学生的模样。
光阴荏苒,早过月余。这一日,杨斌看到一本有关长白山的堪舆书,山形地势和军事教科书有很大出入,正在思索,书店老板走过来,凑在杨斌耳边,轻声说道:“午夜时分此地碰头,暗号三长两短。”
杨斌如约而至,看到杨茂外,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短发姑娘。杨茂介绍道:“这是云南工委陈同志。根据你本人申请,组织经过严格考察,吸收你为中国共产党党员,现在履行入党仪式。”
这当儿,书店老板和短发姑娘早用红纸剪好党旗,贴在墙上,杨斌在党旗下庄严宣誓。宣誓后书店老板迅速把纸旗绞碎。陈同志招呼杨斌进入内室,其他人自觉回避。
陈同志郑重地说:“杨斌同志,你现在已经是中国共产党党员,组织决定派你到东北执行一项艰巨的任务,愿不愿意执行任务?”
杨斌坚定地回答:“愿意!”
陈同志接着说东北抗联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和党中央失去联系,从北边派了几批联络员进去,刚进敌占区就被敌人逮捕。为了尽快和抗联取得联系,恢复联络工作,组织决定让你去东北寻找大理湾桥人周保中。行走线路是这样安排的,先由昆明陆路到安南,后转香港,由香港再到辽宁营口上岸,设法找到抗联组织,代口信给周保中,传达中共中央的命令。地下党的组织纪律你知道。不能携带任何个人物品,沿途有交通员接应,现在就由杨茂同志护送你出城,今夜出发。下面我给你传达口信内容和沿途联络点联络暗号,我说一遍你跟着重复一遍。
兄弟俩一路无话,到了界河河口,杨茂紧握杨斌,眼噙泪水哽噎道:“清早期有大理白族人在东北军戍,不知道后代落脚在具体什么地方,这个消息紧要时候也许会对你有用。兄弟,哥带你走上这条路你不会怪罪哥吧?”
杨斌答道:“哥,没有跟那么多热血青年出滇抗敌,已经是最大憾事了。党把重任交给我,虽死何憾?”
杨茂慌忙堵住杨斌的口:“兄弟,命令传达后立马回来。听说族中组织了一些子弟也准备参加抗战,你回来好领个头。兄弟,速去速回,千万保重。”
沿路都有交通员护送,每到一地就换成当地人的日常服饰,恰如其分地融了进去,只要不开口说话,没有人怀疑杨斌是外乡人。
几经辗转,来到香港,遇台风出不了海,被安排在一个破旧小屋的阁楼上,每天一次有人来送吃喝。待到有一天,送饭人过来,杨斌请帮买一份东北地形图。送饭人很快送来了一套日本人绘制的1:50东北十三省地形地势图,还带了一本祥细介绍各地风情掌故的图书。
杨斌便每天对着地图,熟记城市与集镇方位、山川河流走向。日本人对各地间距离远近,大小路径都标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标有猎人小道。杨斌以此蓝本,根据自身体力和在军校学到的游击战理论,掐算白日和黑夜的脚程,推演游击区域的大致活动范围。虽然心急如焚,但毫无办法,像只小老鼠,龟缩在蒸笼似的小阁楼上。
差不多又过去了小半月,依旧杳无音信,杨斌心急如焚。自从送来以后,交通员再也没有露过面,困在三尺见方的阁楼里,感觉遭了绑架。正在寻思如何脱身,有一天的下半夜,交通员来了,带来一套衣物,把杨斌身上的一应物品,包括地图,全部销毁。告诉杨斌,尽量不说话,更不要多看任何人一眼。
来到码头,把杨斌交给一个穿水手服的人,塞给杨斌一卷关钞,迅速消失在夜幕里。杨斌被带到货船底舱,里面都是木箱,印着洋文。水手递给杨斌半壶水两节熟肠,叮嘱道:机灵点,乘卸货时混出去。记住,你没有见过我,我也不认识你。
走在街上,看到高楼林立,街市繁华行人穿梭,汽车喇叭声、马铃声夹杂着远处工厂的汽笛声不绝于耳,这情景远非昆明可比。如果不是看到不时走过来走过去的鬼子巡逻兵和轰鸣着飞驰而过的装甲巡逻车,杨斌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铁蹄下的东北。
正午的太阳不辣但刺眼,拐进一家小面馆,七八张桌子,就一桌上有客人,老少两个,像是父子,吸溜着面片就大饼,咂巴声响亮,一下子勾起杨斌的食欲。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心思慎密的杨斌只要了一碗面条,老少父子吃完饭,叫过老板结了钱走人,店里剩下杨斌一个客。面条上来,很快吃完,盘思着借结账的当儿,询问点什么。走近老板,从裤兜里搓出一张钱来递给老板,老板一看,脸色大变,忙把杨斌拉到后厨,问道:“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实话说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不是来寻抗联?”
杨斌见如此询问,被人揭开老底,赤条条暴晒在阳光下,吓出一身冷汗,慌忙寻思脱身之计。有道是:相知犹按剑,莫从世路暗投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