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真快。现在的蒋维开始有细细密密的胡茬了,说话的声音也粗了不少。如果遇上好朋友,他的喉咙会再往上飙三分。今天的不同就是,他的声音又小了下去,仿佛回到了在405宿舍那靠窗的右下床上。那时候他声音小小的,每个人都要刻意去保持安静才可以听到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追她会追这么久呢?”许柏林对这个长不大的小男生有一点点的怒其不争意味。“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吱声,耗着你做什么呢?”
蒋维只是在纸上写字。写缦、蔓、漫、谩、慢。一年不见,蒋维的字仍旧那样好看。尤其是曼字,完全可以复刻下来放到钢笔字帖里去。这四个字让许柏林很纳闷也很不解,看起来仿佛和他的问题没有关系,好在他们有的是时间,朋友之间,问题的答案往往不用急于一时。蒋维说,“你看,有丝为缦,有草为蔓,有水为漫,有言为谩,而人一有心,就慢了。”
人一有心,就慢了。
怕什么,爱就去追,你不出手,便宜了下一位。这一句歌词曾被学校里的很多男生视为典范,如抓阄般蜂拥而上,最出名是的欧阳萧臣,在学校的英语学院、经济与贸易学院、人文学院、法学院前转了十二个专业,挑了十二个女生,用两周的时间分别约会。被拒的他拖到黑名单里,对他有意思的他挑了又挑,最终留了两个名额,一个现任,另一个打算留着下一任。其实欧阳萧臣的日子过得也不错,他整天对蒋维说,“你等来等去累不累啊,想开点,哥哥给你介绍几个符合你胃口的小妹妹。”他甚至毫不避讳地承认,“我就是一纯禽小畜男,但我乐意。人生就那么几件大事,早点玩完早省心。”毕业那年欧阳萧臣趁乱打进一机关单位,混日子等死,下班了就回家,看电视做饭,偶尔等等女朋友。可蒋维说,“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他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没有人知道。于是这句时常挂在蒋维嘴边的话听多了也就不奇怪了。谁都知道蒋维有一颗追求完美的心,不过说实话,蒋维长得也算好看。如果挑剔一点,只不过是他的工作不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唐小曼一直给他不冷不热的态度。
“有时候她难过了也是会来找我的。”蒋维有点逞强。
“那说的是关于谁的事呢?”欧阳萧臣曾这样问过他。
蒋维的嘴再也逞强不下去,声音有些黯淡,“那她难过了也是在第一时间想到我。”
欧阳萧臣一副不置可否模样,朋友们也都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都是朋友,何必让人下不了台阶。不过对于许柏林来说,这一切都显得不重要。生活中的一切并不是都可以像DV一样可以给人一个公正的回放,而人的叙说,总在这样那样的语境中加入了感性的成分,很难从里面听出属于事情自身的真实出来。
这也是许柏林爱DV的原因。
可是,和顾轻瑶在一起的三年里,她从来不肯把自己的脸完完整整放进DV里。所以许柏林只是拍到她后背的样子,逆着太阳的侧脸,他从来拍不到她睁眼时的样子,偷偷地拍过几次,也是熟睡的时候,可许柏林还是觉得那模样好看极了。
蒋维去超市准备晚餐的时候,并没有要求和许柏林一起去。他知道,许柏林难过的时候,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躺在床上的许柏林觉得小床摇摇晃晃的,像是那回到了两天前的列车卧铺车厢里。他甚至觉得耳边轰隆隆地响,他用白色的小被子,捂着脸,小声地哭啊哭。那样嘈杂的空间里,应该没有人能看到他隐匿的悲伤,可从对面的上铺还是扔下来一包清风的面巾纸。轻轻地,砸在他的脑壳上,像是善意的小提醒,他也没有拒绝,什么火车站对陌生人的防备,统统在那一瞬间见鬼去吧。
吸干了眼泪,他才转过去,上铺的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在调皮地冲着他笑。他呶呶嘴,还是把谢谢咽进了肚子里面,相信在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去计较他的一声谢谢。
之后他睡过去,短暂的时间里,做了很多很多梦,梦里面阳光和暖,空气里有冬青味,顾轻瑶一直靠在他瘦削的肩膀上,小声地哼唱刚学来的歌,火车一直向前,他们奔向未知的远方。
醒来之后,对面上铺已换成一个中年人,许柏林的心里有一点空落落的,他欠那个陌生女生的一声谢谢,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如电影般一般的场景。
而昨天都说了什么,许柏林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群闹哄哄的人,聚拢在一起,吃饭,喝酒,清唱了几首歌,然后趁着酒劲又说了不少醒酒后记不得的话。饭桌上的一群人,如果把时间往前推几年,也正如推开这个房子的窗户看到的楼下学校里面那些愁眉苦脸的孩子。整个桌子,不遗余力地喝酒,最愁眉苦脸的,就是他,许柏林。
再回头看DV里的自己,那张脸,是犹豫且哀怨的。故友们瞅着他的脸说话,小心地拼酒,看来都很好笑。而昨天的他也没有说过什么丧气的话,哀怨中亦保持有惨淡的笑。看着他落单的行李,只一个交头接耳,他们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最末尾的昨天,最末尾的那个时刻,他要给自己什么样的祝福,别人猜不到,但对于他,却是异常简单。初恋女友在一天送生命里第一条围巾给他,为他学做的第一个菜,还送他电话卡,她说,“这一天你的母亲很辛苦,你打个电话回家。”顾轻瑶在一天的时候说,“明天就要元旦,你要送我漂亮的衣服,你得把我打扮得像个公主,要不然我就不要你了。”好好好好好,什么都好,许柏林的这些年,学会的就是照单全收。
2004年的这一天,只能说他带着哀伤的神色,逃到广州来。什么都说不出口,幸好最要好的朋友还记得要给他接风洗尘以及庆生。蒋维说过,他和顾轻瑶,终有一天会分开。这一天来得不早也不晚。
为什么呢?他没有问过。
DV断电的时候,只看到身子有点倾斜的许柏林定格了一张惊讶的脸。后面便再无内容,在碰倒桌子凳子的那个瞬间,窗户鞭炮声大作,一定是一张五彩的天幕,最无彩是许柏林那张脸。24岁了。也许很多人在一天算年纪只是一个大概的数字,而对于许柏林,却是无比精确。
钟响了。凌晨零时零点零分零秒。没有人祝他生日快乐,他也没有来得及,对自己讲出同样的四个字。
新的一年便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