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老兵们已经睡下的时候,有些新生却还无法安眠。
月光跨过极为遥远的距离,从星河间洒落在陆地上,矮楼中既是新生也是新兵的年轻人大多都熄灯安睡,几乎没有任何光线从窗内透出来。
下午有关战争法术的练习早已榨干了他们的精力,法力不断陷入枯竭又重新恢复,身体也在各种运动中陷入疲惫,这种感受已经让他们再难思考任何东西,刚碰到床就陷入了昏沉的睡眠当中。
这让从天空降落人世的月华被黑暗衬托得异常瑰丽,照在矮楼上宛如轻覆在美人红颜上的银纱。
驻足在仿佛要同光而去的矮楼前,暴躁老哥犹豫着、迟疑着,迟迟未有动作。
他有些不敢走回自己的寝室,甚至不敢走进这栋矮楼,唯恐自己会面对其他学生的目光——想来自己会得到的,肯定会是失望、乃至是厌恶的态度吧?
……不,他们都有事情要做,谁又会肯于在自己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呢?恐怕就连厌恶的目光都不会得到吧?
意识到这种真相,暴躁老哥不知自己该庆幸还是失落,但这的确给了他重新走进这栋矮楼的勇气。
走进了矮楼最底层的大厅,不出意料地只看见了负责值夜的士兵——或许是得到了杨教官的叮嘱,那名值夜兵看到他之后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走上来质问他这个学生为何半夜仍在外面乱跑。
茫然地看着那名值夜兵重新转回头去,暴躁老哥恍然有所明悟。
是啊,杨教官连现在的自己都能如此照顾,之前又怎么可能看不起我呢?想来自己的胡闹肯定会伤到他的心了吧?
……不,只是区区自己而已,怎么可能在杨教官心中占据那么多的份量?其他学生都比自己重要多了。
机械般的收回视线,暴躁老哥魂不守舍地走上了楼梯,却意外在楼梯口看到了一名仿佛早就等在那里的人影。
“……是你?”
看着那道记忆中名为王健的身影,暴躁老哥的双眼渐渐有了聚焦。
就是因为对方,他的怒火才会被引爆,间接导致了这种情况的出现——但现在的暴躁老哥并不怪他,对方的行为并没有错误,为了集体利益而放弃耍性子拖后腿的自己,这是很正确的决策。
相反,错的是自己才对。
只是回想着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他便不禁感觉到万分惶恐——自己竟然做出了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恶举,现在其他学生会怎么看自己?作为受害者的王健又会怎么看自己?
这种名为千夫所指的沉重压力盖在了暴躁老哥身上,把他压进了名为“愧疚”以及“自卑”的海洋,逐渐在其中缓缓窒息。
暴躁老哥有那么一瞬想要转身就逃,却在想法转化为行动之前停顿下来,默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跑得掉吗?他能跑到哪去?
就算跑得掉,之后又该怎么办?
此事本身就是他的错误,不论对方如何对待自己都是理所当然的,躲了这次也还有下次,迟早会有被抓到的时候,矛盾反而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加深。
还不如想办法把矛盾终结在今天,然后想办法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成为小说中被主人公打败后就被作者与读者彻底遗忘的脑残反派……
然而暴躁老哥等了许久,对方也没有对他说什么的意思,只是感受到有人到来后随意地瞥了过来,看到他之后辨认了几秒才面露恍然的认出身份。
随后却仍然没有做些什么,自顾自地回过头看向走廊的窗户外,脸上带着百无聊赖的表情,气质与白天差异很大。
又站在原地等待了片刻,暴躁老哥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氛围,对走廊中的王健询问道:“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啊?什么想说的?”‘王健’稍显茫然地转过头来,满心迷惑地看着暴躁老哥,“我和你能有什么好说的?”
“……”
一句话放在不同语境中能表达出完全相反的意思,这大概就是中文的伟大之处。
如果是原本的暴躁老哥,听到这话肯定会心态爆炸;但此时的暴躁老哥已经不再暴躁,自然不会再愤怒到找对方单挑——与之相反,他现在直接被打自闭了:“原来你只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也对,就自己这种人,哪怕亲自动手打一顿都是脏了别人的手……
失魂落魄地想着,已经从暴躁老哥变成自闭老哥的他顿时颓废下去,却没有在神态上表现出来——因为他原本的神态就已经足够颓废了……
皱眉看了看莫名其妙的自闭老哥,‘王健’放弃了搞明白对方的想法,却是对前者刚才的说辞嗤之以鼻,毫不掩饰地嘲笑道:“瞧你说的,难道我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站着,就为了听你讲笑话?”
当然,如果你现在想讲的话,我屈尊听上那么几句倒也不是不行。
“……”
啊,没错,就连看自己笑话也都是脏了对方的眼,他肯定是有别的事情要做,让对方在出来办事的时候看到自己这种垃圾实在是对不起……
无视了‘王健’句式和傲娇非常相似的后半句话,自闭老哥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嘴上却下意识地追问了下去:“既然不是为了我……那你是在干什么?”
刚问完这句话,他就猛然意识到不对:就自己这种垃圾竟然还纠缠对方想要进行谈话实在是大不敬应该一刀切腹两分残躯三刀六洞四肢拆解五马分尸七窍流血大卸八块九死无生……
“我在干什么?”浑然不知自闭老哥心中正在玩成语接……啊不是,自我厌弃,‘王健’却是露出了邪魅狷狂的笑容,挂在这张脸上显得非常违和,“我当然是在干你……咳咳,当然是在找乐子啊!”
没有被骂回来,已经快要数到十五的自闭老哥有些惊讶,不过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对方的回答上:“……找乐子?”
“没错,就是为了找乐子。”伸了个懒腰把有些僵硬的身体舒展开来,骨骼发出了代表苏醒的低鸣脆响,‘王健’兴致勃勃地握了握拳,转而看向了自闭老哥,“比如我看你这个乐子就挺不错的。”
我没有酒,不过看起来你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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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楼房的好处,大概就是建造了天台这种东西。
东方风格的建筑,不论是宏伟宫殿还是高耸塔楼,特点就是屋顶必然安装着宛如华盖的瓦檐,根本就不是用以站人的地方,所以很少有天朝人体会过站在楼顶天台,仿佛把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的感觉。
哪怕姜响这个来自其他世界的穿越者都没有体验过——虽然地球华夏不少建筑其实是有天台的,但这些地方大多都被用来安装太阳能热水器,哪怕什么都不建也肯定把楼道门挂上锁头,甚至干脆就没有建造通往楼顶的楼梯。
结果直到现在他才体会到站在天台上究竟是个什么感觉。
“还好这栋矮楼建了天台。”从楼道中走到了开阔平坦的天台空地,姜响眼神好奇地环顾着四周从未观赏过的景色,稍显兴奋地喃喃自语道,“不然就连穿越之后都无法圆梦实在是太悲惨了一些……”
而跟在他身后的自闭老哥也难以忍住好奇心,不时转动眼睛打量周边,把这个高度呈现的景色纳入眼中。
不同的角度带来不同的感受,有时候所谓的角度不仅是指立场,也有可能单纯是指高度——站得高看得远,现代人大多都是利用这句话中隐含的哲理,却忽略了这句话字面上表达的意思。
以姜响此时的海拔观察周围,地面上的石子砂砾已经毫不显眼,平时看不真切的远方情形却清晰的呈现在眼前——
一顶顶营帐和一栋栋矮楼往四周绵延而出,几盏明灯点缀着被黑暗笼罩的军营,偶尔还能看到值夜士兵恪尽职守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身上披戴的轻甲被霜雪般的月华映照出森森寒光。
而在更远方的视线尽头,姜响也首次看到了军营外面的景象。
连绵不绝的山脉将这座军营包裹起来,碧绿青翠的树木将这几座山头染上青绿色,还能看到潺潺河水在军营不远处循着河道流过,映照出气象磅礴的群山。
再远处的地方却是已经不被军营中散逸出去的光线所及,完全被黑暗所覆盖,仅能看到繁星悬挂在夜幕之上,成为或许存在的旅人指引前路的明灯。
如此之多的景象,却在此时尽数被双眼捕捉,让人感觉整个天地都变得旷阔起来,洗涤着被忧心烦恼缠绕的心灵。
自闭老哥忽然觉得,在这种宏伟景象面前,自己之前的纠结已经不算什么了。
是的,自己这种垃圾就应该被野火烧尽,颗粒不剩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以免死后留下来的尸体也给别人添麻烦……
“喂喂,那个谁,别光顾着看风景!”姜响咋咋呼呼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打断了自闭老哥的思绪。
循着声音转头看过去,却发现姜响已经坐在了自带的马扎上,正兴致勃勃地招呼着自闭老哥,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找乐子才带他上到天台:“赶紧港港有什么笑话,不然我就让你体验下什么叫大地母亲的拥抱!”
虽然真打起来的话肯定是他体验大地母亲竭尽全力的拥抱。
无比自然地坐在了姜响递过来的马扎上,等到自闭老哥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开始讲述起了自己的人生与感触,仿佛坐在自己对面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的身影其实是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
这种诡异的亲和力让他感觉有些迷茫,但如果使用被男主攻略成功的女主角的话来讲……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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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闭老哥讲了很多东西,比如他的身世、他的成长过程、他现在的心态及感触……
“听起来很普通嘛……嘎吱嘎吱……”撕开了最后一包瓜子,姜响嗑着瓜子,稍显失望地对自闭老哥的故事做出了结论,“就是个恃宠而骄的年轻人被现实打击自闭的故事——我还以为有瓜可吃……”
结果还真的只有瓜子吃。
自闭老哥闻言,再次陷入了消沉状态:“让您感到失望实在是对不起……”
“行了行了,你们樱岛人怎么都这样……”随口把瓜子皮吐进准备好的塑料袋,姜响对自闭老哥这种心态感到颇为无语,“别扭的要死却还总去钻牛角尖……”
“……樱岛?”
可我们的国家叫扶桑啊?
疑惑于姜响的自言自语,真名叫做日耕五仗的自闭老哥却不敢发问,深怕比青蛙小便还要低贱的自己有哪里触犯到对方。
没错,和来自大不列颠的伊芙安差不多,自闭老哥也是来自国外的学生——某种意义上,洛阳翰林院就像是地球上某些在国际上都极为有名的高等学府,不论从中看到什么国家的学生都不意外,更别说天朝与扶桑本身就关系不差。
与地球的历史不同,蓝星的天朝由于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确立了东亚区的领导地位,所以并没有出现过被隔壁岛国入侵的历史,两国很长时间都保持着良好关系,
主要是不愿意关系好的扶桑人都被灭了,而天朝也没兴趣把要啥啥没有的岛国纳入版图,只是比起华夏多了几个可以用作出海口的小型岛屿,至少没被地理环境完全封锁在大陆无法动弹。
而姜响也不想把地球华夏与樱岛的仇怨带到蓝星,毕竟这个世界的扶桑可是什么都没做,最好不要随便贴标签。
“只不过现在看来,不同的地方只有历史了……”看着畏畏缩缩和白天截然相反的自闭老哥,姜响不禁叹了口气,“同样是尊强蔑弱,同样是因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憋出来的变态性格……”
还有所谓的‘下克上’,以及遭遇失败后才触底反弹直接变成自我厌恶、不知道应该说旺盛还是淡薄的良知……
怎么就连性格这种东西也能像是被装进模具的原料般如出一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