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祯二十三年十二月,尚荣帝病重,各宫妃嫔以海贵妃为首,齐跪龙暨殿外,啜泣声一片。
“皇上有旨,宣海贵妃侍疾。”
龙暨殿内传来不止的咳嗽声,海氏福身,又示意端药的徐刈:“徐公公,我来吧。”
凌戈躺在床上,半晌才睁开眼:“是海棠吗?”
海氏不作答,将药吹温,送入尚荣帝口中。
“是臣妾。”
凌戈又干咳几声,哑声说道:“听徐刈说,你跪在龙暨殿外半滴眼泪都未流?怎么,到了现在....连做戏都不肯了?”
“都这个时候了,对朕没什么想说的吗?”
“陛下误会了,臣妾虽是陛下的贵妃,却不愿与陛下有半分夫妻之实。陛下若真是去了,那没有子嗣的人自然是在哭自己的后半辈子,臣妾有嵊儿和卿儿相伴,有何可哭?”
凌戈从海氏眼中看不到半分感情,没有怨责,没有不甘。
空气凝固了半晌,凌戈先开口了:“是吗……你不记得...我们......?”
海氏抬眸,看着已经半头花白的凌戈:“臣妾记不得了,陛下也老了。”
“海棠,可恨朕?”
“臣妾不敢。”海氏背过身去,紧闭双眸,不愿让凌戈看到一丝眼泪。
缙安三年,皇城。
“小姐,小姐……小姐你慢点。”跟在海棠身后的丫鬟连连叹气。海棠一身书生行头,直奔襄阳楼:“快点儿,要是被我爹发现了,又该唠叨我了。”
“小姐真是胡闹,襄阳楼是那男人们消遣的地方,那样乱的地方小姐如何去得?”
“我这不是扮作男人了吗?真是啰嗦......罢了,你在外面等着我就好。”说罢,转身就进了襄阳楼。
海棠绕过招呼客人的小厮,径直走向了襄阳楼舞姬们更衣的地方,换上了衣服,正想要随舞姬们一同嬉闹时却被赶上了台。
“领舞??”海棠只习过武,哪里跳得惯舞,偏生她眼毒,挑了领舞的衣裳,海棠是骑虎难下,只好按着从前师傅教过的舞剑来跳。
“凌兄快瞧,这姑娘的舞跳得倒是别致。”姜映寒坐在台下,手里捧着花生瓜子,看笑话似的说道。
“映寒你长得如此俊秀,不如上去舞一曲,定比那小娘子撩人。”凌戈打趣道。
无视凌戈的调笑,姜映寒自顾自地说着,“不过,也有可观之处。就是这舞跳得看着像是在......舞剑?”
姜映寒招了招手,拿出一锭黄金,对小厮吩咐道:“跟你们掌柜的说,这打头的姑娘我要了。”小厮笑得合不拢嘴,连忙点头:“是,是,这就去办。”
海棠终于跳完了舞,正想换回自己衣服时却被人拦住,还没看清楚人脸,便被人扛在肩上劫走了。海棠心中一惊,在襄阳楼这地界也做那样的勾当,许是方才的她舞跳得太过扎眼,招了贼人惦记。出神的刹那,海棠已经被人扔在了床上。那人不动手,退出去,对门后的人行礼道:“公子,办妥了。”
摇着扇子的凌戈踱步而入,覆手作揖道:“姑娘,在下失礼。只是看姑娘方才舞技清奇,在下想要讨教一二,不知可有冒犯?”
海棠紧咬着嘴唇不敢说话,打量着眼前的凌戈,眉目似刀琢,俊美如画,一身玄色长袍,浑身上下散发着清冷的气息。海棠差点被美色迷了眼,忙似拨浪鼓般摇着头:
“大人放了奴..奴家吧.....”
“姑娘放心,我与姑娘只谈风月,万不会行床稊之事。”
海棠没想到眼前衣冠楚楚的男子竟如此直接,脸顿时红了一半。
凌戈将姑娘家的神态尽收眼底,邪魅一笑:“敢问姑娘芳名。”
“奴家...是这里的花魁......苏小....”海棠只知襄阳楼中的花魁卖艺不卖身,便胡乱搪塞了过去。
凌戈眼珠子转了转,随即戏谑一笑:“在下......姜映寒。”
海棠刚开始还烦恼自己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如何糊弄过关,没想到凌戈一开口便是驰骋疆场的战迹,听得海棠崇拜不已。
“玄山之战?!你在军中什么职位?”海棠自小就爱听英雄驰骋疆场的故事,奈何海尚书是个文官,一身的书卷气,说话也是文绉绉,大给人一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印象。
“一个打头阵的小骑兵罢了。不过百兴的兵可真是狡诈,凌小将军这次缴了他们不少武器,正准备让尚书交去兵部。”
自此之后,海棠每日在尚书府与襄阳楼间来回奔走,对凌戈,她是仰慕,更有顷刻间的动心。
而凌戈,他喜欢给海棠讲故事时她的眸光熠熠,她喜欢谈起骑马射箭时她的神采飞扬,那个姑娘,就是他的第一缕光,是他的全部。
“姑娘可愿与在下一走了之?”
“我......我......许了人家的.....”
“姑娘告诉我许的是哪家人,我好去劫亲?”
海棠一时之间面红耳赤,忘换衣裳便跑回了海府,被从宫里回来的海尚书抓了个正着。
海尚书勃然大怒,当即就罚海棠抄诵女戒,在祠堂关了整三个月。
三个月后,海棠再去襄阳楼寻凌戈,寻到的却是姜映寒。
海棠先是被男子的清秀容貌一惊,随即开口问道:“公子,你可认识姜映寒?”
姜映寒想起当日凌戈趁人之危,暗自咒骂了几句,这姑娘明明是他先看上的,对海棠作揖:“姑娘说的怕是凌公子,他现在在家....准备成亲事宜呢。”
“他是京城凌家的公子?”
姜映寒眸色一暗,顿了顿再次开口:“恐怕不是。凌小公子乃是千年不遇的将才,怎会混迹于此?怕是这位公子风流惯了,遇谁都不肯透底吧。”
缙安四年,海家与凌家联姻,海棠变成了凌家主母,自成亲以后,两人餐不同食,寝不同房,凌戈从未见过这位海家嫡女。
缙安四年三月,凌戈逼宫造反。
荣祯初年十二月,凌戈登基为帝,慕容氏封皇后,海氏封贵妃。
“陛下借我的手除掉姜映寒时,我便已经心死。”海氏跪地一拜,起身就要离去。
“海棠,朕心中从来都只有你.......”
海氏蓦然回头:“陛下若是心中有我,为何当初不去寻?若是眼中还有义,为何连着三个月不见你新过门的妻子,为何上位后废结发妻子而立外室为后,又为何要除掉与你推心置腹的兄弟?”
凌戈闻言猛咳几声,颤颤巍巍道:“你说的这些,朕以为......这么多年.....朕都已经一一弥补过了。”
“那映寒呢?莲儿呢?还有我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呢?”
凌戈苦笑道:“你果然,还是在意他......”
海氏冷笑一声:“陛下错了。自和您成亲以来,臣妾与映寒再无交集,若不是宫中偶遇,他甚至不知道我进了宫。”
“呵......”
“朕的大将军,班师回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你的寝宫,满朝文武看了朕的笑话,朕得去你宫里亲迎他。”凌戈冷嘲热讽道。
海氏缄口不言。
“怎么?连解释都不愿了?海棠,二十多年了,我把你放在心里二十多年了,可你,你是怎么对朕的?”
海棠眸中闪过一丝狠戾:“陛下,是先皇后不仁不义在前,休要再怪臣妾。”
“罢了,随你去吧,这条命本就是你的,你若想要便收了去罢。”
海氏依旧无悲无喜地看着凌戈,良久才说道:“陛下,妾只问一句。若那日新婚之夜你不是去找慕容氏,而是掀了妾的盖头,你还会造反吗?”
凌戈几乎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不会。”
海氏轻轻摇头。
凌戈看着海棠,想伸手去抚平她的衣摆,“若......若是有来世......”
海氏跪下叩头:“若有来世,妾,愿与小公子永结同心。”
“好......好.....”凌戈点点头,一直悬在空中的手也垂了下去。
“妾,恭送陛下。”
荣祯二十三年末,尚荣帝崩逝。
荣祯二十四年正月,贵妃海氏自请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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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娘娘,您的酒。”
海棠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凌戈,今日我还了你的情,二十余年相思,两不相欠,只愿自此以后,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海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