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裕美在牛棚里面为耕牛们喂草料。她在村里算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比起人,她更爱和这些牲口交往,于是她就自然地成为了村里的饲养员,包括饲养孩子。
她常常喜欢把头发卷成一个发髻,这样干活的时候便不碍事。这时,她发现了一条发霉的麻绳,便拿出村里为数不多的小刀手起刀落,把麻绳割断。然后换上新的。坏掉的麻绳当然要收起来,丢掉木桶里让它发酵成肥料。
突然,裕美听到牛棚外面嗖的一声,仿佛有人跑了过去。“是男人?”裕美紧握着小刀,小心翼翼地走出牛棚,借着晚霞四处张望。然而,她并没有看到周围再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裕美的警惕和冷漠并不是与生俱来,她曾经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
当灾难暴发的之初,小裕美的父母就去世了。不仅是东京,当时整个世界都对这一场奇特的灾难都束手无策。年仅八岁的小裕美走在东京的街头,发现街上比平时嘈杂多了。人们好像全都不用上班,只管街上疯抢物资。原本即便是大地震日本人也能很守规矩,但是这次变了样。人们不再克制,仿佛释放了藏在心中被抑制良久的野兽。男女的叫骂声,小孩的哭声混成一片,城市仿佛变成了一片烧焦了的战场。
市中心的大屏幕全部都是一片黑暗,或许连电视台也没有人上班了。交通灯只管乱闪,因为路上满是撞坏了的车辆,这时即便有车也不管用。
裕美一不小心就被来往的野兽撞到在地上。这时,有一个穿着神父装的老头在路中心搭起了讲台,气势磅礴地作着演讲。他的内容无非是信耶稣得永生之类,在这么一个环境也不忘传教,这世上也许数他最敬业了。
“裕美酱。”
小裕美抬头看了看叫她的人,原来是邻居大叔。裕美茫然地看着大叔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
“这里危险,我们离开这里吧。”大叔说着就牵着小裕美回到了自己的家。直到小裕美从大叔的房间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时,已经是黄昏。腿上的血已经干掉,一点都不碍事。
夕阳的光芒照进厨房,照射在刀架上的菜刀,反射出闪闪的亮光。亮光照射在小裕美那已经失去了光辉的眼睛上,似乎是在对她呼唤。
如今时隔二十年,当时的那把菜刀的样子裕美还记得非常清楚,总之跟现在她手上的一点也不像。“对啊,这把刀并不是那把菜刀。这里也不是东京。”裕美把小刀放回到自己的刀鞘里,便走回宿舍里面的幼儿园去看一下孩子。
裕美走到房间门前,裴颖正双手抱在胸前挨着门边对里面说着什么。起初,裕美以为裴颖在教训孩子,然而她的口吻起来不像是对孩子说的。裕美这才记得原来申岭现在也住在这里。
只听见裴颖在责备着申岭把村里的人们都教得太善良,还说村民迟早会因此而遭殃之类的话。裴颖的话说得咄咄逼人,一点也不客气。
“大人的话题就到外面去说吧,这里面不是还有你的孩子在吗?”裕美冷冷地推开裴颖,走进了房间。裴颖的孩子今年三岁,不爱跟着裴颖,就爱和大哥哥姐姐们玩。也许,这也是这个大家庭的特点吧。
“切,我说完了。”裴颖说着就离开了房间。
申岭被说得无地自容,他无法去驳斥裴颖。他外表强硬,内心其实仁厚。所以他把土墙的防务都交给了鲍雷去打理,自己不去做那些伤人的事。虽然鲍雷很有原则,也杀人不眨眼。但是申岭威望很高,所谓上行下效,大家都不知不觉地感染了申岭的仁厚,对外人没有当初那么狠了。须知的当初,城外的野兽没事就会来到土城下等吃的。
“裕美,你说这样真的不对吗?”申岭回头对着裕美说。只见裕美一边帮孩子们换上睡觉的衣服一边说:“没什么对不对,我是你救的,所以你的确仁厚。”
“那……”
这时孩子们嚷着让裕美讲故事,房间里面吵得像是开了的水。
“好了,好了。我知道村长很会讲故事,让村长讲吧。”裕美把申岭摆上了台面,作为村长又怎么能让小孩失望呢?于是他硬着头皮讲起了故事。由于他的故事过于无聊,孩子们很快都睡着了。
“你觉得我们还要残忍一点吗?”申岭在昏暗的走廊上问裕美,月光没有晒到这里,只有裕美手上的灯笼忽明忽暗地施予着一点光芒。这让两人都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
“无所谓,反正外面的人也没剩几个了。杀人这种事我还是能替你做的。”
“哎呀,怎么听起来觉得自己就是个窝囊废呢。”
“才不是,你狠起来非常可怕。我知道的。”裕美说完。两人便陷入了沉思。
“好了,不早了,我也回去睡觉了。”裕美说着就走了。看着裕美的背影,申岭自言自语说:“不早了……”
这天夜里,云淡风清,一轮明月挂在空中。银白色的月光洒落在满是野草的草原上,明暗互相映衬,变成了不可求的艺术品。远处那颗孤独的老树仍然屹立在那里,二十年了,申进从未到过那棵老树。
事实上,他跟所有人一样一步都没有离开过村子。村里点点的灯火忽明忽暗,远远看去就像夏夜的萤火一样。可惜的是申进并没有见过萤火。
这夜轮到申进和卢克值夜。申进坐在高高的土墙上,这时,他有一种往下跳得冲动。“跳下去吧,外面就是自由。”申进心里又出现了一只魔鬼。不久之后他回想起这只魔鬼,才发现它并不是毫无道理地存在。
“外面很危险,我们要好好地看着。”卢克拍了拍申进的肩膀,他继续说:“我到后边去守着。”卢克说完就沿着土墙行走视察。村里早就想在村子的中间建造一座高塔,那么守夜人就不用沿着如此长的土墙行走值夜了。然而即便村长是个工程师,但是在缺乏人力和器械的情况下,这一计划也难以实施。
等卢克走远,申进就拿出他的竖笛吹起了悠扬的曲子。音韵随风荡漾,飘到了远方。一曲完毕,申进看着远方的老树叹了一口气。
“吹得很好听啊。为何要叹气呢?”从土墙外面传来一句叮铃的话语。申进往土墙下一看,原来是今天早上的那个女孩子。只见她还是披着一块长长的麻布披风,掩盖了她从脖子以下一直到小腿的身体。然而,小腿以下则什么都没有穿,光着脚丫走路。
申进看到这个女孩不禁有点吃惊,他对女孩说:“快走吧,被别人看到会用箭射你的。”的确,申进从小就看到村里的警卫如何对待外来的人。这些外来的人到了城下要求进村,一律都会被拒绝。也许是想着有一天会被接纳吧,有时候这些人被拒绝后会索性在外面自己建一间房子。
没有一个村民会允许这些人这么做,于是警卫们就会搭起弓箭,把外面的人射跑,甚至射死。
“我知道啊,他们警告过我了。”
“那你还在这里?”
“我跑得很快,他们射不中我的。”女孩抬头对着申进嫣然一笑。虽然在苍白的月光下,这样的笑容只能让人觉得凄凉,但是申进却无力抗拒地被这种凄美所吸引。
“我叫申进,你呢?”申进问女孩。
“艾尔莎,艾尔莎?波拿巴。啊,你是华裔人。”女孩说。
“啊,你这么年轻也知道华人吗?”
“知道啊,我祖母就是个华人。”
“你的祖母?”
“嗯,死了。就在前几天。”艾尔莎说着低头拔起一根野草。
“对不起。”申进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块父亲亲手做的绿豆饼,本来留给他做夜宵的。他对艾尔莎说:“饿吗?”艾尔莎抬起头来还没说话,那个包裹就飞到她的面前。她连忙举起手来接,手忙脚乱之际差点把饼掉到地上。
申进看到艾尔莎慌乱的样子,便顽皮地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还说能避开弓箭。看你这熊样。”
艾尔莎嘻嘻地一笑,露出了浅浅的酒窝。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不饿,知道吗?那边那颗老树其实是颗苹果树。晚上我摘下了两个来吃。”
“那饼你就留着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艾尔莎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我想把这个饼用来祭奠我的祖母。祖母常常跟我说,他们的家乡上坟时有献祭品的习俗。”
“介意倒是不介意,不过,她有坟吗?”
“有啊,就在那颗老树下,我亲自埋的。”
申进一听不禁吸了一口冷气,他战战兢兢的问:“那你有没有觉得身体有什么异样吗?”
“嘻。”艾尔莎笑着说:“放心吧,祖母是老死的。”
“啊,原来这样啊。”申进虽然有所怀疑,但是他没想到女孩有什么理由要骗他,于是也没有提出质疑。
“谢谢,你的饼。祖母以前教过我跳舞,就让我跳一支舞来感谢你吧。”艾尔莎说着就站起来翩翩起舞了。月光之下那旋转起舞的人儿显得特别的飘逸,本来厚重的麻布被艾尔莎挥舞得有如轻纱,荒草原上就好像下起了漫天的花雨。面对此情此景,申进不自觉地把笛子放在了嘴边,附和着吹起了轻快的曲调。
为了避免生物钟混乱,守夜班的人往往都要连续坚持几天。因此,申进和卢克一连几天都会在夜里值班。这晚,申经又坐在土墙上看着原野发呆。
一阵黑暗由远至近地卷了过来。申进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大片乌云挡住了月亮。在这种月黑风高的晚上最危险,以前就曾经有过有难民趁着这个时间来爬墙的先例。
所以,即便浪费,也必须保证墙上的照明。由于那照明的距离有限,连城下都看不清楚。所以守夜的人还必须不停地在墙上的巡逻,常常要走一个晚上,走得筋疲力尽。
“真倒霉。”申进晦气地说。
“别抱怨了,好好工作吧。”卢克拍了拍申进的肩膀说。
在墙上,申进和卢克常常用笛子和口哨来互通信息。卢克吹口哨,申进吹笛子,便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是否安全。
“真无聊啊。”申进吹了一个暗号后独自在墙上走,又想着往城外跑。
“无聊?无聊的话吹笛子嘛。”
没想到墙下居然有人回应他,而且申进听得出说话的是那个叫艾尔莎的女孩。纵使申进没能看清楚艾尔莎的脸,但仍然高兴得不得了,连忙说:“你怎么来了?”
“因为我只有认识你啊,没有别的地方去了。想来听笛子。”
“啊,这样啊。哎,我问你,你在外面有见过那些耳朵鼻子和口都会冒烟雾的人吗?”申进兴奋地问艾尔莎说。
“有啊,小时候,奶奶每次看到这些人都会抱着我跑。还让我绝对不能接近这些人。”
“常常看到吗?”
艾尔莎摇了摇头说:“早些年比较多,现在连人都不怎么能看到了。”申进听了不禁叹了口气,心里想:“那该有多寂寞啊。”
其实,艾尔莎会寂寞,也是从几天前开始的。那天,艳阳高挂,大地上的生灵都被晒得没有了生气。艾尔莎和祖母林虞走到了那棵树下,老太龙钟的林虞说走不动了,两人便在树下休息。
“那是什么?”艾尔萨指着远处的城墙问。林虞看着城墙,墙上还有人在晃荡着,她的眼中闪出了一股亮光。她对着艾尔莎说:“看来他们很好地自我隔离了。你要到那座城里,让他们收留你,那么你今后就有伴了。”
“奶奶不就是我的伴吗?”
林虞摸了摸艾尔莎的头说:“记住,看到冒白雾的人马上就要逃跑,有对远就要跑多远。知道吗?”
“知道了,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您就别担心了,我会好好锻炼,很快就能背着你跑了。”
林虞听到艾尔莎有这样的孝心不禁眉开眼笑。
“啊!苹果!”艾尔莎指着大树上兴奋地说。话音刚落,她就像一只猴子一样上了树。林虞躺在地上看着艾尔莎,口中喃喃地说:“好姑娘,可惜没有漂亮的裙子。”林虞说着闭起来了眼睛睡着了。
艾尔莎摘了几个苹果,本想让林虞在下面接住的,看林虞睡着了,便单手抱着苹果下了树。她吃完了两个苹果见林虞还没醒,便轻轻推着她说:“奶奶啊,我觉得你最近睡得太多了。快起来吃午饭吧。”
不料,不管她怎么呼唤,林虞还是没能醒来。艾尔莎用手指捏了一下林虞那布满皱纹的脸,却猛然发现林虞的脸已经冰凉。艾尔莎连忙用手指探了一下林虞脖子上的动脉,不跳了,就连呼吸都没有了。
林虞有教过艾尔莎急救和疗伤的方法,于是艾尔莎就按着林虞的教导拼命帮林虞做心外压和人工呼吸。然而,纵使艾尔莎弄得满头大汗,努力了半天林虞仍然没有一点反应。
艾尔莎叹了口气,她默默看着林虞的遗体发呆。终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找了一支树干,挖了一个坑把林虞给埋了。
她看了看在暮色中的土城,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些人交涉,便没有到像林虞说的那样去土城,而是在周围随便晃荡着。过了几天,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几天没有说话,便把目光又投向了那座土城。
然而,土城并没有接纳她,还践踏了她的尊严。至少她是怎么认为的。她向城上丢回一块石头后便撒腿狂奔,回到了林虞的坟前放声大哭,把亏欠了林虞的眼泪一次性补偿给了她。
艾尔莎哭得昏天暗地,心情就像这晚上的天空一样昏暗。然而这时有申进在旁,虽然天色昏暗,心情却不太差。
这时,申进问艾尔莎说:“你就在这附近不走了吗?”
“不知道呢,如果这附近来了土狼我就只有走了。”艾尔莎说。
“不怕,我的弓箭能一箭就把土狼射死。准能保护你的。”
“呵呵,那就靠你了。”艾尔莎发出了叮铃的笑声。这笑声让申进听来像是天籁之音,比自己吹的笛子还好听。
“哎,你会爬墙吗?”
“啊?你不会射死我吧?”艾尔莎口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心里暖得像喝了碗热汤。
“不会,来,让我认住你的样子。”
“那好吧。”艾尔莎说着就往上爬,说实话,土墙表面坑坑洼洼,很容易爬。不然村民又怎么要轮流守卫呢?艾尔莎犹如壁虎游墙,一眨眼就来到了土墙顶的边缘。
“上来吧。”申进伸手就要拉艾尔莎。不料艾尔莎却摇了摇头说:“就在这里吧。我不想你难做。”艾尔莎竟然如此体贴,申进心里一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艾尔莎拉了上土墙。
在火把的照耀下,申进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艾尔莎的脸庞。申进发现艾尔莎脸上有点灰,便用衣袖帮她擦拭了一下。就在这时,一阵凉风吹过,天上的云朵被吹散了一点,月光晒在了两人的身上。
“太美丽了……”申进目不转睛地看着艾尔莎,便让艾尔莎脸上顿时浮起一阵红云。
“是吗?跟花儿比谁漂亮呢?”
“花儿?当然是你更漂亮了。”
其实,申进没见过很多花,只是想到了他们田里的小黄菜花。艾尔莎听了捂住嘴,只露出弯弯的笑眼。两人就这么对着笑了一会儿,然后四目相投,大家都觉得在这个时候好像要做些什么,但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突然,一阵热血冲进了申进的脑袋,申进情不自禁地亲了艾尔莎的樱唇一下。
艾尔莎还没来得及害羞,一阵脚步声便由远而近,快速地靠近两人。申进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好兄弟卢克正提着弓箭跑过来。申进连忙站起来挡在了艾尔莎面前。
“进!你在干什么!?”卢克的眼睛瞪得像个铜铃,好像要掉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