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间,同样不甚起眼却救了他父亲一命的玉儿让他颇起同理同情、惺惺相惜之感,明知她已做人妇,仍忍不住心有所系。
这天,赵构于纸上画些水鸟浮萍,又画一美人隐约其间,卷首提上《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玉儿心下吃惊,却不好说破,道:“王爷所画意境悠长,笔法迤逦,颇得太上皇神韵。”
赵构道:“我爹书画文采艺极于神,我永世不能望其项背,作这个,也只是有感而发。”
玉儿皱眉不语。
赵构道:“尊夫还没回来?”
玉儿摇头。
赵构道:“可惜我不得自由,若得出军营,当请姐姐同赏元宵。”
玉儿叹气道:“可惜今年汴梁城中,并无人过节。”她12岁入宫,自此每年的上元节都在宫中渡过,并不知道汴梁城的上元节是何种热闹光景。若得自由,她也想好好逛逛汴梁城。
赵构道:“好在宋金和议既成,城内外百姓已可获准出入。只盼金军早日撤军,我便终生滞留关外,也无有怨言。”生于皇室又如何?有几人主掌的了自己的命运。
玉儿道:“王爷胸怀远大,令人佩服。”以一人之自由换两朝之太平,似是上佳之选,可是失却自由之人,会是怎样的不甘与辛酸。
二人正说着,宗弼直闯进来,坐到玉儿边上道:“你在这儿干嘛?”
玉儿道:“这是宋朝出质的亲王,当今大宋官家的九弟,康王赵构。”
宗弼看赵构一眼,拿着那幅《关雎》道:“这画的谁?”
赵构道:“并无所指,只是诗画中人。”
宗弼又看题字,只认识“之”“女”“子”等字,道:“这写的什么?”
赵构道:“《诗经》。”
宗弼便不言语,拉着阿合手笑道:“走,陪我泡温泉去!”
阿合道:“你二哥许你去吗?”
宗弼道:“都讲和了,还不能走动走动。”
说着强拉阿合去了。
十个护卫在外等待,互相商议如何汇报这几日情形。
阿撒淡然道:“并无异状。”
护卫中有个叫孙和尚的道:“这还无异状?这都眉来眼去好几天,就差上手了!”
阿撒明知《关雎》之意,道:“这几日我等昼夜护卫,不曾有半刻松懈,但保得夫人万全,不必为些琐事搅扰郎君夫妇。”
护卫们互望半天,觉阿撒说的有理,都咬定并无异状。
阿合打发宗弼洗澡,问他太原境况,道:“你们真要把宋朝的亲王、宰相押回会宁?”
宗弼道:“看到他就烦,谁耐烦带他!过了黄河就放了,还等着给他找老婆孩子?”
阿合甚喜,道:“两国既已讲和,就别再为难宋朝了。”
宗弼道:“现下为难的是我们,我来时已在汴梁四围查探过,虽然正规军只有种师道和手下杨可世[1]、姚平仲[2]等人所率亲随7000,四方义勇却有大几万人,宋军现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我二哥又被迫许他们出入城门,愈发得提防。”
阿合道:“那你还敢出来泡温泉?”
宗弼笑道:“待洗洗干净,好与你亲热。”
阿合道:“你滚一边儿去,也不怕淹死。”
宗弼道:“我不在这些天,你整日跟那什么‘哭丧王’写字画画,也不想我,不担心我?”
阿合道:“人家封号是‘康王’,有妻有子,你胡扯什么!”
宗弼道:“他老子养了2万多女眷,生了60多孩子,他还能是什么好鸟了?八成看你好看惦记你!”
阿合笑道:“生死攸关,他又不是没见过女人,还能有心思想这些?”
宗弼道:“当然有啊!越是这时候才越想女人,不然你以为打仗为什么先抢女人?”
阿合奇道:“你抢过多少女人?”
宗弼瞪眼道:“我跟他们不一样!”
阿合道:“哪不一样?你是宦官?”
宗弼道:“我只喜欢你。”
阿合道:“所以你就打着喜欢我的旗号强抢民女?”
宗弼道:“我长这么帅,还需要抢?都是别人逼我!”
阿合扭着宗弼脸笑道:“宗弼郎君,咱脸皮还能再厚点吗?”
两人在外溜达,见皓月当空,原野静谧,心中涌起孤独之感,宗弼便紧握着阿合手,道:“我想起咱们幼时一起坐在大树上,全世界都安安静静的,只有我们相依相伴。”
阿合道:“可惜当时年纪小,只出来一天就被抓回去了,我活了20岁,好像只有那一天是自由的——我不想回会宁。”
宗弼心下吃惊,道:“你要不想回会宁,我们在燕山找处宅子住下,好不好?等不打仗了,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阿合道:“我很怕你,怕你变成我下一座囚笼,终生的囚笼。”
宗弼道:“怎么会呢?”
阿合犹豫半天,张口道:“要不,你再给我一年时间,我想为自己活一年,你答应我,好不好?”
宗弼心中难过,道:“阿合,你那么不喜欢和我在一起,非要躲开我吗?我实不知哪里得罪了你,你,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阿合默然。她似乎很介意宗弼有其他女人,可她真的喜欢宗弼吗?如果喜欢,为什么内心深处总想逃离;如果不喜欢,那这20年来的牵绊相望又是什么?她生下来就是女奴,身边所有男人——包括宗弼——对她而言都是强势的存在,如果可以选择,她会和宗弼在一起吗?
宗弼急道:“阿合,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阿合道:“你给我一年时间,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好不好?”
宗弼道:“那如果一年之后,你不选择我呢?”
阿合道:“一年之后,你也未必选择我。”
宗弼急道:“我不!我不要你离开我!你别离开我!求你了……”
阿合心烦意乱,道:“我不想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了。”
说着转身离去,宗弼大步赶上,扭着她脸强要吻她。
阿合又急又怒,奋力挣扎。
宗弼怒道:“这才几天,你竟不愿我亲你了!一定是‘哭丧王’跟你说了什么!我杀了他!”
阿合大惊,赶着阻拦宗弼,宗弼盛怒之下毫不理睬,自跨上赤风飞奔回营。
赵构正在帐中看着《关雎》发呆,突见宗弼砍断门帘,朝他直劈过来。
赵构疾闪一步,眼见宗弼砍翻帐中案几,飞奔到兵器架上拿剑。
宗弼又一刀劈来,将那铁架斩成两段,刀尖在赵构胸腹划过长长一道,幸而赵构眼疾手快,否则早被开膛破肚。
宗弼第三刀劈来,直落赵构头顶。赵构心下大骇,不及拔剑,径将宝剑挡在头上,只听一声利响,刀剑齐断,刀身划过赵构肩膀,又是长长一道口子。赵构站立不住,倒在地上。
“宗弼!”阿合惊呼一声,奔上前抱住宗弼,道,“不要杀人!”
宗弼毫不理睬,握着手中断刀又是一刀劈向赵构头顶。
赵构避无可避,心道:我命休矣!
此时阿撒奋力扑倒宗弼,众护卫齐冲上来抢夺宗弼手中断刀。
宗弼狂怒大叫,一脚踢飞阿撒,阿撒忍痛道:“他是宋朝皇子亲王,郎君不可妄杀!”
众护卫皆道:“郎君息怒!期间并无异状!”
宗望闻讯赶来,见宗弼被众护卫压在地上,犹自大叫挣扎,怒道:“你们都是死人,还不把他绑起来!”
于是宗望护卫亦拥上,将他绑在十字木架上,七手八脚抬出去了。
阿合回身查看赵构伤势,见他只是轻伤,心下稍安。
宗望心下惊疑,喝道:“怎么回事?”
众人皆不敢答话。
宗望捡起落在地上的《关雎》,着护卫念来,只听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气得一掌打翻玉儿,骂道:“贱人!”
玉儿心下委屈,眼中落泪。
赵构道:“太子怎可不问青红皂白……”
宗望瞪赵构一眼,怒道:“此是我们家事,轮得到你管!”
说着指着玉儿道:“你给我滚回帐里,再敢出外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于是宗弼护卫上前,扶玉儿回帐了。
宗望又向赵构道:“九王爷,此间妇女稀少,你就别打我爷们家眷的主意了。你是金枝玉叶,我弟弟就不及你尊贵吗!他日为此死在我兄弟手上,于你们宋朝,也不光彩!”
赵构不语。
宗望命人将赵构笔墨书籍并古琴刀剑全部收走,不许他出帐一步。
自此赵构、张邦昌、玉儿皆被软禁。
[1]此处实为杨可世之弟杨可胜
[2]姚平仲,世为西陲大将,参与宋军劫营事件,相传乘青骡一昼夜狂奔750里,一路入蜀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