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毕,徽宗即悔。他生性天真烂漫,单纯仁懦,追求自由随性,抗拒规矩繁芜,既缺乏政治家的心机远见,更没有军事家的胆略魄力,并不适合为君。面对势不可挡的两路金军,他心中所想并不是如何团结各路人马并力御敌,而是如何逃避满朝上下的争执和诘难,回归一心向往的文艺生活。
李纲知徽宗实无意抗金,乃以安史之乱时唐玄宗禅位故事劝谏徽宗。
徽宗当夜召李纲等人入宫密谈,恰宦官童贯、梁师成在侧,与李纲等人争辩,哭哭啼啼。徽宗不胜其烦,听李纲情急说出金军伐宋檄文,只觉粗鄙无礼,大言不惭,竟凄然下泪,扑地晕倒。
众人忙将徽宗抬入房中,唤御医诊治。
徽宗醒转,耳畔犹满是李纲激烈振耳的言辞,躺在床上落泪不语。
半日,徽宗方欲起身,只觉右半身酸麻无力,舌头亦不听使唤。徽宗心中大戚——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以右手作画。
李纲等人见徽宗醒转,俱跪在床前。
徽宗举左手索来纸笔,颤抖写道:“我右半边已失矣,如何了得大事?”
群臣皆惊惧不能对。
徽宗写道:“诸公如何?”
群臣仍不语。
徽宗顾视半晌,见无人敢应,乃自书:“皇太子可即皇帝位,朕以教主道君退处龙德宫。”
于是召皇太子赵桓到近前。
虚龄26岁的赵桓得知徽宗要禅位,大哭伏于地,坚不肯受。他虽未继承徽宗艺极于神的文艺天赋,却继承了他单纯仁懦的性格,并无心力面对大宋亡国灭族的空前危机。
宣和七年(1125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徽宗嫡长子赵桓被迫即位,赵桓即为宋钦宗。
同日,宗望东路军攻庆源府,逼近黄河。
钦宗以何灌[1]为武泰军节度使、河东河北制置副使,随宦官梁方平尽领汴梁禁军、民兵、义勇北上保卫黄河。
时梁方平已率宫中禁军倾巢而出,何灌手下只余残兵剩勇并未及训练的民兵义士。
何灌从军数十年,知宦官梁方平所率虽为禁军精锐,却难挡金军兵锋,乃上报:“金军倾国自来,势不可挡,梁方平所率禁军虽精,士气颓丧,且经验不足,万一不抵敌,何以善吾后,何以卫根本?请留何灌戍京,联络诸路勤王大军!”
钦宗新即位,正被朝臣撺掇御驾亲征,听闻何灌不肯北上,竟不问情由,强令出征。
何灌无奈,率2万将士出征,汴梁百姓于街边相送,见民兵义士半数不会骑马,坐在马上紧张的两手捉鞍,哭笑不得。
何灌仰天长叹,踏上必败之旅。
与此同时,太学生陈东等伏阙上书,乞诛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六贼,陈东等人认为:蔡京与童贯等人勾结把持朝政多年,致使纲纪败坏,言路闭塞;童贯更兼目光短浅,致使大宋先后失信于辽金,而致边隙大祸;此二贼可谓一个失信于民,一个失信于邻。王黼靠梁师成顶替蔡京上位,无才无德而贪得无厌,几年间竟致国库藏储耗尽、入不敷出;梁师成更卖官鬻爵,参与夺嫡,妄议主上;此二贼一个坏乱于外,一个阴谋于内。而朱靦和李彦倒行逆施,在东南和京师横征暴敛,导致民不聊生,竟致方腊、宋江之变。此六贼异名同罪,内扰生民之心,外起兵暴之乱,使天下危如丝发,实当肆诸市朝,传首四方。
钦宗刚即位就要面对内忧外患、积贫积弱的严重局面,既怕下手太重丧失政治支持,又怕下手太轻不及拨乱反正,只好找徽宗商量。
徽宗这几日卸下天子重担,居然神清气爽,自在梅树下抚琴赏雪、焚香烫酒自娱。
钦宗颇感不悦,将边报内情道来。
徽宗叹气道:“你既已登基,凡事当自斟酌,何必扰我清修,我连日郁结于心,半身酸麻,今日方才好些,不可劳神。”
钦宗见徽宗几日间竟将天下大事全抛于脑后,不由得潸然泪下,自此深怨父亲。
六贼之中,蔡京、王黼、朱靦、李彦立遭贬斥,因为作孽太深,这四人在钦宗默许下先后被人暗杀。而童贯、梁师成因得徽宗、钦宗庇佑,虽遭贬斥,仍居宫中。
此时刚过元旦,宗望东路军已破信德府。宗望心中甚喜,乃依情犒赏士卒,征四近妇女为将士煮馄饨汤饼过年。
将士听闻有妇女来军中,皆争相探看,只见几十名妇人皆五十以上,破衣烂衫,实在难以下手,只好偷闲到附近抢掠,宗望难以禁止。
宗弼整日未见韩奴,知他必外出猎艳去了,向阿撒道:“大家都去,你怎么不去?”
阿撒道:“我陪着郎君,若有杂务琐事,也好帮衬。”
宗弼笑道:“莫非你也嫌丑?”
阿撒微笑不语。
宗弼道:“大军前来,凡顺眼妇人,能跑的早跑了,跑不了的也躲起来,谁等着爷们调戏——还是完颜昌叔叔聪明,自跟亲随留守燕山,金帛美女也不知抢了多少!”
阿撒道:“郎君便歇息吗?”
宗弼道:“趁她们烧汤,你与我抬热水洗澡!”
宗弼泡完澡,只觉身轻体健,自在地上画自己名字,他多年不写,“兀术”两字倒还记得,“宗弼”却忘干净了,索性叫阿撒进帐教他。
阿撒便写了“宗弼”给他看。
宗弼想起幼时阿合教他写字,道:“要是被她知道我连名字也不会写了,说不定要罚一百遍——你萨萨是个什么样人?”
阿撒道:“我原来妻子在战中失散了,我从军在外,无暇再娶她妇。”
宗弼道:“待不打仗了,你再慢慢寻她吧。”
阿撒道:“郎君妻子是个什么样人?”
宗弼想了一下,道:“我也说不清,她有时很温柔,有时又很怕人,我一见她哭,恨不能死在她面前——3年没见了,也不知她想不想我。”
宗弼想着阿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就跟阿撒外出闲逛。
正值冬天,又逢战事,草木人烟稀薄,大有寂寥凄凉之态。
宗弼正觉没趣,隐隐听到有人啜泣,他大感好奇,慢慢前去查探,原是一个少女倚在梅树下哭泣。
宗弼见那少女红袄绿裙,修长窈窕,一丛秀发映在白雪腊梅间说不出的好看,忍不住轻声道:“你哭什么?”
少女回头看到宗弼和阿撒,吓了一跳,抱着树发抖。
宗弼道:“你别怕,我并不欺负你。”
那少女偷眼看宗弼,见他异常高大俊美,道:“你,你可是什么,女真人?”
宗弼点头。
少女心道:怪道都说她们是真人,这般高大体魄,十个男人也敌她不过。
宗弼见那少女看他,心下甚喜,道:“你看我做什么?”
少女道:“你们这些女真人,如何修的比男人还壮?”
宗弼不解。
少女摸摸宗弼,道:“连胸都修的石头般硬了。”
宗弼仍不解,阿撒却听出少女之意,笑道:“女真是族名,他不是女的真人,而是女真族的男人。”
少女望向阿撒,露出天真迷茫神色。
宗弼笑望着她,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此哭泣?”
少女道:“我叫玉杏,我爹娘带着我哥哥弟弟跑了,留我在此看家,我原怕家中无人易招小偷,就把家里留种的小麦埋在这棵梅树下,谁知,被松鼠挖出来,都教畜牲吃了……”说着指指地上口袋,又哭起来。
宗弼道:“你父母也奇了,外出逃难,倒把你一个女孩留下看家。”
玉杏哭的两眼通红,道:“还不是怨我是个小妮。”
宗弼拿条帕子给她擦鼻涕,道:“你别哭了,你缺多少小麦种,我补给你。”
玉杏不谙世事,心道:都说女真人坏得很,依我看来,倒比旁人好多了。
这样想着,不觉嘴角上翘,道:“当真?”
宗弼拉拉她袖子,道:“你跟我来。”
玉杏真个跟了宗弼走。
到得军营,将士都被玉杏惊得呆了,全抻着脖子探看,只碍于宗弼在旁不敢造次。
玉杏也被金军将士惊呆了,深悔自己不该随便跟两个男人出外。
宗弼让玉杏坐在帐里,自出来向阿撒道:“我看上她了。”
阿撒点头。
宗弼搭着阿撒肩膀陪笑道:“阿撒哥哥,你帮我劝劝她。”
阿撒为难道:“这如何劝得?”
宗弼道:“你这么聪明,肯定有办法,我出去打点野味,晚上跟她烤了吃。”
阿撒心中为难,抱了一袋小麦到帐里。
玉杏眉开眼笑,道:“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们!”
阿撒道:“这个,办法是有,就不知你愿不愿意。”
玉杏奇道:“什么办法?”
阿撒沉吟道:“陪我家郎君一宿。”
玉杏大吃一惊,方知是被骗了,怒道:“我不要!我要回家!”
阿撒道:“你既人了军营,无我家郎君准许,出的去吗!”
玉杏又哭起来,道:“你们都骗我,你们都骗我!”
阿撒叹口气,道:“你有三条路走:要么陪我家郎君一宿,明儿个清早我送你回去——还有这袋小麦;要么出这帐篷,被外面爷们糟蹋;要么死。”
[1]何灌(1065-1126),武选登第,颇材勇,与辽、西夏作战累有战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