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一个故事。
背景是北方金国崛起和中原两宋更迭,而开始的开始,是1106年的冬天。
哭声响起的时候,斡本[1]正在门外劈柴,他将手在兽皮长衫上擦净,几步抢进屋里,轻轻抱起阿合安慰。
这是几间依山建起的简陋低矮的木石房,大门东向。靠近山坳的一侧,是厚实粗糙的石壁。紧挨着石壁,是烧热的火炕。靠近炕沿的火堆上,铁锅里咕咕噜噜的煮着一些肉粥,香气四溢。阳光透过半掩的门帘漏进屋里,让小屋的不堪收敛了不少。
阿合将惊恐的眼光投向斡本,这是一个白皙瘦削的少年,目光深邃,鼻梁挺拔,修长的眼睛柔和温暖[2]。他垂在两肩的编发[3]被阿合肆意纠缠着,蓬乱而干燥。
徒单蒲带听到婴儿的哭声,吩咐斡本把她抱去萨满[4]那里,又让他带上肉粥和用于祛病的狗[5]。
斡本小心的将阿合裹好,戴上宽厚的尖皮帽,向萨满家走去。
外面天气不错,只是冷的出奇,碧蓝的苍穹紧接着雪白的世界,虽然清冷,倒也融洽。
萨满家避病的棚屋低矮宽阔,里里外外堆满了族人的礼品。徒单蒲带的小妾秦珏斜躺在床上,面容憔悴,神色黯然,她因难产被送到此处避病已经多日了。秦珏轻轻接过阿合,一边哺乳一边哼起一首汉人的曲子,这是她母亲娄琬[6]教她的,她唱的很好听。
阿合渐渐的安静下来,望着眼前憔悴不堪却婉转妩媚的阿娘,很美的阿娘啊。不同于女真人的粗壮狂野,从辽国贵族手里抢来的秦珏[7]生的小巧精致,清丽秀雅。
斡本将狗拴在屋里,向秦珏道:“好些了吗?”
秦珏黯然道:“能好吗?不过是挨日子。”
斡本道:“何必这样说,岳父[8]本来就宠爱你,如今你又有了孩子,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这话你已说了三年,”秦珏语带愠怒的道,“斜也如今大了,三天两头的招惹我,你若走了,我……”斜也是蒲带妻子纥石烈氏的儿子,他垂涎秦珏已经许久了。斡本私下劝阻过他几次,他只是不听。
斡本不看秦珏,垂着头道:“岳父已为他寻了妻子[9],等他成婚就没事了。”
“你带我走吧?”秦珏突然向斡本道。
“我已有萨萨[10]。”斡本是徒单蒲带长女忒邻[11]的丈夫,遵循女真风俗在蒲带家做仆隶已经三年了[12]。
“那我怎么办!”秦珏稍早于斡本来到蒲带家,虽得蒲带宠爱,却受尽别人的欺负。她一个汉人,又是弱质女流,若没有斡本照料,根本无法承受女真人茹毛饮血的生活。如今斡本三年隶役已满,就要带着忒邻回完颜部了,她怎么能不着急。
“岳父那样宠爱你,你……”斡本说不出口,正自尴尬,萨满从外面走了进来,二人不敢多说,只好默不作声。
秦珏的身体自来到徒单部就持续变差,她本以为早早死掉就不用面对没有斡本的生活,谁料想又偏偏死不掉。白天受着全家人的挤兑,夜里受着老男人的折腾,她纵有衣食,又何来生趣。
不久,斡本谢过萨满,仍旧抱着阿合回家去了。
夜里,一家人烤火聊天,商议斡本和忒邻回完颜部的事情。
蒲带的嫡妻出自乌古论部,是阿骨打妻子乌古论氏的姐姐。她和妹妹都是女真部族中有名的美人,如今约35岁,为蒲带生了长子定哥和长女忒邻。
定哥将满16岁,已经和阿骨打的长女订了婚,就要分家了[13]。他的未婚妻兀鲁是阿骨打妻子乌古论氏所生,如今才9岁。
忒邻是斡本的妻子,大约15岁,她继承了乌古论氏大而亮的蓝眼睛和浓密卷曲的金发。
蒲带的另一位妻子年约30岁,出自纥石烈部,个头不高,和乌古论氏相比略显黑瘦,她为蒲带生了次子斜也。
斜也年约14岁,就要结婚了,却一直垂涎秦珏的美貌。
阿合是秦珏几天前产下的幼女,如今正在兀鲁怀中安睡。
“大哥这次回去,就能看到小兀术[14]了,他可好看了,比阿合还好看呢!”兀鲁几天前来徒单部探亲,她是定哥的未婚妻,斡本的异母妹妹,又是蒲带嫡妻乌古论氏的外甥女,在蒲带家颇有地位。
乌古论氏道:“听说妹妹生产那天,一直阴云密布雷声滚滚的,直到一个响雷把乌云炸开,太阳才从云里出来,接着就有紫色的云气伴着孩子的哭声从天边直落到屋顶……连完颜部的大萨满都说,那必是个贵人呢!”
蒲带道:“我也听说,那孩子出生没多久,高丽就主动跟完颜部修好了[15]。这几年完颜部越来越壮大,你这一回去,正好能帮上乌雅束族长的忙。”
兀鲁道:“不如让兀术娶阿合吧,他们肯定欢喜!”
纥石烈氏道:“你那弟弟连谷神[16]大萨满都说是贵人,怎么能娶阿合?”
……
斡本心不在焉的听着家人闲聊,越发担心起秦珏来。若是个儿子,说不定还好些,偏偏是个娇弱的小姑娘,怎么能撑到成年呢?
斜也见斡本沉默不语,不阴不阳的道:“姐夫不会是舍不得吧?”
斡本愕然道:“舍不得什么?”
斜也道:“谁知道你是舍不得兀术,还是舍不得阿合……”
忒邻心里疙疙瘩瘩的,也向斡本道:“你自己心里有鬼,别打量别人都是傻子!”
斡本道:“他们的事自有父母定夺,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蒲带道:“要不,你就等阿珏好了再走?她现在这个样子,也照顾不了小孩。”
斡本不语。
纥石烈夫人道:“瞧阿珏的样子,也不知还能挺多久,如今又生了个女娃,真要照顾起来,日子可久喽。”
斡本满面愁容,只是用手揉着额头。
兀鲁看出气氛不对,却不知道为什么,只好不再做声。过不一会儿,阿合又哭起来。兀鲁哄着她道:“送她去萨满那里吧。”
斡本道:“天冷,我去吧。”说着就穿戴了,小心翼翼的把阿合裹好,仍旧往萨满家去了。
这时萨满早已回屋,只有秦珏孤零零的守着已经寒透的火炕。斡本见了,急忙把火又生起来,脱了外衣裹在秦珏身上,道:“明天我多送些木炭给萨满,让她多照看你些,你这个样子,怎么会好!”
秦珏本来已经冷透,突然裹了暖暖的外衣,居然抖得更甚,斡本看她一边喂奶一边瑟瑟发抖,道:“要不我再留些日子,等你好了再走。”
秦珏一头扑进斡本怀里,道:“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她的眼中全是绝望,她的身体只有冰冷,她仅有的一点生气,只来自斡本。
斡本说不出话,愁眉不展。
秦珏努力贴着斡本的脸道:“要不你带我走吧,到哪里都可以,我为你洗衣做饭,为你生儿育女,好不好?”
“你不要这样。”斡本面对秦珏近乎绝望的热烈,却只感到无奈。
斡本小心的推开秦珏,坐到火堆旁,背对着秦珏道:“你没好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那你以后天天来好不好?”秦珏突然有点侥幸,若是她一直不好,他就可以,永远陪着她了?
斡本道:“当然要天天来,孩子总要吃奶的。”
秦珏突然觉得有了点力气,一边拍着怀里的孩子,一边笑道:“孩子出生之前我就常想,如果她像你该多好……”
“怎么会像我……”斡本心不在焉。
[1]斡本,即宗干,此时年约17岁。宗干文武双全,对金国政治、军事、文化、教育都有很大贡献。
[2]《松漠纪闻》记载有黄头女真“髭发皆黄,目睛多蓝、绿”,可见女真民族中有大量的高加索血统。本文将完颜部人设定为白种人与黄种人的混合。
[3]女真男子满十六岁要举行“冠礼”,即将头部顶端的头发剃去,只留颅后的头发并编成发辫垂于脑后或鬓边,与后来的满人类似。
[4]萨满,也作珊蛮,即巫师。早期的女真人不懂医学,生病只能找萨满或移去他处避病。
[5]杀狗、杀猪是女真人祈求病人康复的一种方式。
[6]娄琬,字东玉,秦观在河南蔡州驻马店做教授(1087年)时结识的青楼女子,秦观曾赠她一首暗含她名字的《水龙吟》: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本文为二人杜撰了一个女儿,秦珏。她被童贯送到辽国后又被徒单蒲带夺得,此时年约十九岁。
[7]抢掠婚。女真婚俗之一,抢来的女子属于一个固定的男子,但只能做妾。
[8]女真民族亲人之间的称谓多失落无考,此处用的是汉族称谓。
[9]包办婚。女真婚俗之一,指腹为婚、年幼订婚、成年订婚均属此列,多为买卖婚,需下聘礼。
[10]女真丈夫称呼妻子为“萨萨”,女真妻子称呼丈夫为“爱根”。
[11]忒邻,意为“海”。
[12]隶役婚,女真婚俗之一,《大金国志》载“婿留于妇家执仆隶役,虽行酒食皆躬亲之,三年然后以妇归”。
[13]女真风俗,男子年满十六就可以分家单过。
[14]兀术,即宗弼(?-1148),可能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之前知名度最高的女真人。
[15]《金史》载康宗曾多次迫使高丽求和,本文设计宗弼生于1106年夏天,当年9月,双方罢兵。
[16]谷神,汉名希尹(?-1140),贵族欢都之子,创制女真大字,开国名臣。与本文中其他姓完颜的金国宗室不同,他虽姓完颜,却属于异姓完颜,不是金国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