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易过,那承基已是七岁,天分聪明,力大无穷,看去好似有十一二岁光景。兰因也不替他延师,只把自己所学,尽心传授。灵云与新生的女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灵云见母亲教她哥哥,也吵着要学,简直教一样,会一样,比她哥哥还要聪明。
兰因膝前有这三个玉雪般可爱、聪明绝顶的孩子,每日教文教武,倒也不觉寂寞。可这几个小孩年纪渐长,常问母亲:“爹爹往哪里去了?”
兰因听了,心中难过,只拿假话哄道:“你爹爹出门访友,就要回来的。”话虽如此,一面暗中盘算,三年之约已过,虽知漱溟不会失信,又怕在山中吃不惯苦,出了别的差错,心中非常着急。偏又出一件奇事,教兰因多一层系念。原来新生的女孩,因要等漱溟回来取名,只给她取了乳名,叫作霞儿。因兰因上飞仙山找夫时,所雇乳姆的乳不好,恰亲戚张大娘产儿夭亡,便由她喂乳。那张大娘人品极好,最爱霞儿,几乎完全由她抚养长大。霞儿也喜爱张大娘,所以张大娘常抱她在田边玩耍。两家原是近邻,来往很便。
有一天,张大娘吃完饭,照旧抱霞儿往田边去看佃人做活。忽从远处走来一个女尼,见霞儿长得可爱,便来摸她小手。张大娘怕霞儿怕生,正待发话,谁想霞儿见了尼姑非常亲热,伸出小手,要那尼姑去抱。
那尼姑道:“好孩子,你居然不忘旧约。也罢,待我抱你去找你主人。”她将霞儿抱过去就走。张大娘以为是拐子,一面急,一面喊着,在后头追。彼时佃人都在吃午饭,相隔甚远,也无人上前拦阻。张大娘眼看女尼直往齐家走去,心中略放心,知道兰因武功甚好,决不会出事。她脚又小,只得赶紧从后跟来。等到进来,见兰因已将霞儿抱在怀中,这才放心。正待质问那女尼为何这般莽撞时,只听那女尼道:“此女如在夫人手中,恐怕灾星太重;况贤夫妇异日入山,又添一层累赘。不如结个善缘,让贫尼带她入山。虽然小别,异日还能见面,岂不两全其美?”
又听兰因说道:“此女生时,外子业已远游,尚未见过父亲。大师要收她为徒,正求之不得。可否等她父亲回来,见上一面,再凭她父作主,妾身也少一层干系。”
那女尼道:“她父亲不出七日必定归来,等他一见,原无不可,只是贫尼尚有要事,哪能久待?夫人慧性已迷,回头宜早。这里丹药一丸,赠与夫人,服用之后,便知本来。”说罢,从身边取出一粒丹药,递与兰因。
兰因接过看时,香气扑鼻,正在惊疑,不敢服用。那霞儿已摆脱母亲,直往那女尼身边扑来。那女尼便问道:“你母亲不叫你随我去,你可愿随我?”
霞儿这时已能呀呀学语,连说:“大师,我愿去,好在不久要回来的。”神气非常恭敬,说话好似成人。
女尼听了,一把将霞儿抱起,大笑道:“事出自愿,这可不怪贫尼勉强。”
兰因情知不好,一步蹿上前,正待将霞儿夺下,那女尼袍袖一展,满室金光,再看霞儿时,连那女尼都不知去向。张大娘吓得又害怕又伤心,不由放声大哭。还是兰因明达,便劝慰张大娘道:“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漱溟在家常说,江湖上许多异人。我看这女尼,定非常人,不然霞儿怎有那一番对答呢?”张大娘又问适才女尼进来时情形。
兰因道:“适才你走后,承儿与云儿被他舅母接去玩耍。我因他们虚情假意,懒得去,正拿起一本书看。忽然,霞儿欢欢喜喜,连走带爬跑进来,朝我恭敬叩了三个头,道:‘妈妈,我师父来了,要带我回山。’说完,便往外走。我追出来,将她抱住,看见厅堂站定刚才那一个尼姑,口称她是百花山潮音洞的神尼优昙,说霞儿前身是她徒弟,因犯戒入劫,特来度她回山。底下的话,就是你所听见的了。”张大娘也把刚才田边之事说了一遍。
两人难过,也是无法可想。张大娘忽道:“也都怪你夫妻,偏生下这样三个好孩子,无怪别人看了红眼。”
那兰因被她一句话提起,不由想起娘家还有两个孩子,十分不放心,怕又出差错,正要叫人去接,忽见承基与灵云手牵手哭了进来。兰因适才丢了一个,越发心疼,忙将两人抱起,问道:“为何啼哭?舅母因何不叫人送你们回来?”承基只是流泪,不发一言。
灵云便道:“我和哥哥到大舅母家,我们同大舅母的表哥表姊在一块玩,表哥欺负我,被哥哥打了他两下。舅母出来说:‘你们这点小东西,这样凶横,跟你们爹爹一样,一个窑里烧不出好货。你爹爹要不厉害,还不会死在飞仙山呢。你娘还说他修仙,真正羞死!’表哥也骂哥哥是没爹的贼种。哥哥一生气,就拉我跑回来啦。”说罢,又问张大娘道:“妹妹呢?”
兰因听了,又是一阵伤心,只得强作欢颜,哄他们道:“你妹妹被你爹派人接去啦。”
这两个小孩一听,都收了泪容,笑逐颜开道:“原来爹爹没有死。为什么不回来,只接妹妹去,不接我们去?”
张大娘道:“你爹爹还有七天就要回来。”
这小兄妹二人听了,都欢喜非凡。从此日日磨着张大娘,陪他们到门口去等。张大娘鉴于前事,哪里敢领他们出去。还是兰因达观,知像优昙那样人,她如果要抢人,关在家中也是无用。经不起两个孩子苦苦哀求,便由他们,只不过嘱咐张大娘,多加小心。
到了第六天,小兄妹二人读完书,仍照老例,跟张大娘到门口去看。父子之情,原是根于天性。他们小小年纪,听见父亲快回来,每日在门口各把小眼直勾勾往前村凝望。兰因因听神尼之言,想不至虚假,为期既近,也自坐立不安。她生性幽娴,漱溟不在家,从不轻易出门,现也随着小孩站在门口去等。
这两个小孩见母亲也出来,更是相信父亲快要回来,站在门前看一阵,问一阵,爹爹为何还不回来?等了半天,日已衔山,各人渐渐有些失望。兰因心中更着急,算计只剩明日一天,再不回来,便无日期。又见儿女盼父情切,越加心酸。几次要叫他们回去,总不舍得出口,好似有什么心理作用,预算到丈夫今日定要回来似的。
等了一会,日已西沉,瞑烟四合。耕田的农夫,各人肩了耕锄,在斜阳影里,唱着山歌往各人家中走去。张大娘的丈夫从城中归来,把她喊走。顿时大地上静悄悄的,除了这几个盼父盼夫的人儿,便只有老树上的归鸦乱噪。兰因知今日无望,望着膝前一双儿女,都是两眼酸溜溜,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由得深深叹气道:“你那狠心爹爹,今日是不会回来了。我叫老王煮了两块腊肉,宰了两个鸡,想必已做好,我们回家吃饭去吧。”
说还未了,耳边忽听一阵破空声音。两个小兄妹忙道:“妈妈,快看鸽子。”
正说间,眼前一亮,站定一男子,把兰因吓了一跳。忙把两小孩一拉,正待避往门内,那男子道:“兰妹为何躲我?”
声音甚熟,承基心灵,早已认出是他父亲回来。灵云虽然年幼,脑海中还有她父亲的影子。兄妹二人,双双扑了上去。兰因也认清果然自己丈夫回来,不禁一阵心酸,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呆在一旁。这时夜色昏茫,还是漱溟说道:“我们进去再说吧。”抱了两个孩子,夫妻双双走进屋来。老王在厨下将菜做好,正要来请主母用饭,见主人回来,喜从天降。这时饭已摆好,兰因知漱溟学道,便问吃荤吃素。漱溟说:“我已能辟谷。你们吃完,听我话别后之情吧。”兰因再三劝了一阵,漱溟执意不动烟火,只得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