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坐定,谈了一会。飞娘原是勉徇爱徒之意,强与敌人周旋。红药却十分敬爱云姑,双方越说越投机,临走依依不舍。
云姑道:“你那离我这洞很近,无事可常来谈天,我还可把你引见家母。”
红药凄然道:“小妹多蒙仙姊垂爱,感谢已极。只小妹大仇未报,还得随恩师多用苦功。早年虽随先父学些武艺,闻说黄山五云步山势险峻,离此有一百数十里,来回怕有三百多里。小妹资质愚鲁,哪能像仙姊这样自在游行!”
云姑听了她这一番话,十分可怜,道:“你不能来,只要仙姑不怪我妨害你功课,我也可以常去拜望你的。”
飞娘道:“云姑如肯光临,多加指教,正是她莫大的造化。我师徒请还请不到,岂有不愿?”说罢,便对红药道:“我们走吧。”仍旧用手携着红药,与云姑作别后,足一顿,破空而去。
说半天,这个云姑这样大本领,她是谁呢?事从根起,要说云姑,得先说云姑的父母。
原来云姑的父亲,便是乾坤正气妙一真人齐漱溟,飞仙派的领袖剑仙之一。那齐家本是四川重庆府长寿县望族。长寿县中,有一口长寿井,井泉非常甘冽。县中因得当地民风淳厚,享高年的人居多,便附会在这口井上,这县名也由井而生。齐家本是大家,文人武士辈出,漱溟在阖族中算是最小一房,世代单传。他父母直到晚年才生漱溟,小时有异禀,愈得双亲钟爱。漱溟不但天性聪明,学富五车,且臂力过人,有兼人之勇,从小就爱朱家、郭解之为人。每遇奇才异能之士,不惜倾心披胆,以相结纳。川湘一带,小孟尝之名,妇孺皆知。到十九岁上,双亲相继去世。
漱溟有一表妹,名唤荀兰因,十分美丽,贤淑过人。因两家相隔甚近,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渐渐种就爱根。女家当时也颇有相攸之意,经人一撮合,便订下婚姻之约,只尚未迎娶。等到漱溟双亲去世,经不起他任意挥霍,家道逐渐中落。偏兰因生母去世,父亲娶了一个继母,因见婿家贫穷,便有悔婚之意。漱溟不愿意,兰因也以死自誓,始终不渝。
虽悔婚未成,漱溟与兰因都因此受了许多磨难,直到漱溟三十二岁,功名成就,费不少气力,才得践白首之约。彼时兰因已二十六岁了。两人患难夫妻,感情之笃,自不必说什么闺房之乐,甚于画眉的俗套了。
他二人结婚两三年,生下一男一女:男的取名叫作承基;女的生时,因为屋顶上一朵彩云笼罩,三日不散,便取名叫作灵云。小兄妹二人,都生得相貌秀美,天资灵敏。漱溟日伴爱妻,再有这一双佳儿佳女,他的利禄之念很轻。早先原为女家不肯华门贵族下嫁白丁,才猎取功名。如今既然称心随意,不肯把家人幸福,消磨在名利场中,乐得在家过甜蜜岁月。他又性喜游山玩水。兰因文才,本与漱溟在伯仲之间,嫁过门后,无事时又跟着漱溟学些浅近武功。所以他二人连出门游玩,都不肯分离,俱是一同前去。
有一天,夫妻二人吃了早饭,每人抱一个小孩,逗弄说笑。正高兴的当儿,兰因忽然微微叹了一口气,带着十分不快的样子。漱溟伉俪情深,闺房中常是充满一团喜气,他二人从未红过一回脸。今忽见夫人不高兴,连忙问起究竟。
兰因道:“你我二人,当初虽然饱受折磨,如今是何等美满。可是花不常好,月不常圆;人生百年,光阴有限,转眼老大死亡,还不是枯骨两堆?虽说心坚金石,天上比翼,地下连枝,可再订来生之约,到底事出渺茫,有何征信?现我二人虽快活,这无情韶光,转眼就要消逝,叫人想起,心中多么难受呢!”
漱溟听了此言,触动心思,当时虽宽慰他夫人几句,打这天起便寝食难安,终日闷闷不乐。他夫人盘问,他也不肯说出原因,只是用言语支吾过去。又过了半年,转瞬就是第二年的春天,兰因又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漱溟忽然向他夫人兰因说:“我打算到飞仙山去,看一个隐居的老友简冰如。你有孕在身,爬山恐动胎气,让我一人去吧。”
他二人自结婚以后,向来未曾分离,虽然有些依依不舍,一则兰因身怀有孕,不能爬山,又恐漱溟在家闷出病来,便由他一人前往。临别的时候,漱溟向着他夫人,欲言又止好几次。等到兰因问他,又说并无别的,只恐她一人在家寂寞等语。好在兰因为人爽直,又知她丈夫伉俪情深,顶多不过几句惜别的话儿,也未放在心上。谁想漱溟动身后,一晃便是半年多,直等兰因足月,又生一个女孩,还是不见回来。越想越是惊疑,刚刚能起床,也等不及满月,便雇一个乳母,将家事同儿女托一个姓张的至亲照应,便赶往飞仙山探望。
那简冰如是一个成名的侠客,住在飞仙后山的一个石洞中,兰因也听她丈夫说过。等到寻见冰如,问漱溟可曾来过?
冰如道:“漱溟在三四月间到此住了两个多月,除了晚间回来住宿外,每日满山游玩。后来常常十多天不回来,问他在哪里过夜,他只含糊答应。同我临分手的一天,他说在山中遇见一个老前辈,要去盘桓几天。倘若大嫂寻来,就说请大嫂回去,好好教养侄男女,他有要事,耽搁在此,不久必定回家。还有书信一封,托我转交,并请我护送大嫂回去。因为他现在住的地方,是人迹不到所在,徒找无益。后来我送他出洞,看见洞外有一个仙风道骨的道长,好似在那等他,见了漱溟出来,听他说道:‘师弟这般儿女情长,师父说你将来难免再堕魔劫。’我还听漱溟答道:‘师兄不要见笑,我求师的动机,也起于儿女情长。’我听了非常诧异,暗暗在他们后面跟随。才转了一个弯,那道长已觉察,只见他将袍袖一拂,忽然断崖中涌起一片烟云。等到云散,已不见二人踪影。我在此山访寻异人多年,并无佳遇。漱溟想必遇见仙缘,前往深山修炼,我非常羡慕。飞仙乃熟路,到处寻访,不见一丝踪影。”
兰因听了冰如之言,又是伤心,又是气苦。她虽是女子,颇有丈夫气,从不轻易对人挥泪,只得忍痛接过书信,打开观看。只见上面写道:
“兰妹爱妻妆次:琴瑟静好,于今有年。客秋夜话,忽悟人生,百年易逝,遂有出尘之想。值君有妊在身,恐伤别离,未忍剖诚相告。飞仙访道,偶遇仙师,谓有前因,肯加援拔,现已相随入山,静参玄秘。虽是下乘,幸脱鬼趣。重圆之期,大约三载。望君善抚儿女,顺时自珍。异日白云归来,便当与君同道。从此刘桓注籍,葛鲍双修,天长地老,驻景有方,不必羡他生之约矣。顽躯健适,无以为念。漱溟拜手。”
兰因读罢,才知漱溟因去秋自己一句戏言,他觉人生百年,光阴易过,才想寻师学道之后,来度自己。好在三年之约,为期不远,只得勉抑悲思,由冰如护送回家,安心在家中整理产业,教育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