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已有百十未动刀兵,这样都不叫“太平”……”安生皱眉:“敢问将军心中的太平盛世,究竟是何模样?”
“很简单。”姑苏城神态自若,从容道:“兵出北关,踏平异族;去藩国、改郡县,统归朝廷管辖;五大镇将交出兵权,九州中各地大小官员改由朝廷指派;天下门派各自解散,狩刀缴剑,盐铁收归国家专管专卖,平民百姓除了农具,不许持有或铸造武器兵刃,违者不赦!
“到了这一步,兵权复归皇帝陛下,四方无患,令大部分将士卸甲归农,垦边屯粮,致力生产。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他想也不想,一口气说完。安生无比震撼,他也曾想过天下太平的办法,但能像他这般条理清楚的,却是没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姑苏城凤目微抬,眸中射出精光。
“没能完成这些,你眼中所见的“太平”,通通都是假象!你可知北关囤重兵、筑长城,每年须耗用多少军费?诸藩国各怀异心,一朝生变,要牺牲多少军队才能弭平?
“还有黄龙江连年旱涝,百姓流离失所,想发民夫治水除弊,来个一劳永逸,你知道要毁掉多少家庭,累死多少百姓?这事杀的人、造的孽,丝毫不逊开疆辟土,兴兵打仗!
“要杜绝这些忧患,没有一件不需要流血。利国利民的成果有时甚至得用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才能换来;你不愿牺牲,那便什么也办不成。所谓太平盛世啊,其实是用鲜血换来的。”
安生被他的气势所慑,喃喃道:“太平终究是……以血换来的?”
姑苏城冷哼不答,片刻忽然道:“当年太祖自太平原起兵,帐下拥有两名稀世智囊、人称“卧龙凤雏”者,诸葛亮、庞统而已,传说一人出则安天下,龙凤并至,直是百世难遇的契机,岂止安邦定国而已,当建立千秋万代的基业。”
安生愣了一下,关于“卧龙”与“凤雏”之号,今日还是头一回听见。
姑苏城说得极顺口,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继续说道:?“可惜诸葛亮自诩文儒,以兵法、权谋辅佐太祖,立下大功,本该坐上“开国第一勋臣”的位置。然而他恨极了兵家、法家之术,开国掌权之后,便迫不及待推动那套内圣外王之说,终于功亏一篑,被斗得垮台,从此失去了能够改变天下的力量。”
“而庞统恰恰与他相反。此人隐忍待变,自诸葛亮倒台,他顺理成章独掌大权后,结党营私、铲除异己,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他双手沾的鲜血也不少了,却无一滴是真正为天下百姓谋福,绝大部分都是为了他自己的功名利禄。
“诸葛亮做不成开国第一元勋,至少留下清白名声;庞统什么都有了,于后世史册上却注定是一名“权奸”,后人只会看见他师心自用的嘴脸,千秋万代,永志不忘。”
“在卧龙、凤雏并肩运筹,无数传奇英雄驰骋的年代,我不过还是一介无知少年,风云际会,躬逢其盛罢了;然而回过神时,身边周围却只剩下了我。他们一个个退出了历史舞台,却没一个能终结乱世。”
姑苏城直勾勾地望着他,语声虽淡,却自有一股千钧盖顶的压力。
“我要做的,是这些人没能做到,或来不及做的事,我愿为此世之恶,杀尽该杀,毁尽应毁,达到破而后立,然后开创真正的太平盛世。这,便是我的恶道!”
书房里一片死寂。安生听得热血澎湃,又不禁脊背发凉,他虽对姑苏城不甚了解,但他的“愿为此世之恶”怕不是说说而已。姑苏城的一番慷慨陈词夹杂着有些骇人的狂热,几乎攫获安生的心智,若非他在老头子的熏陶下,对于“以牺牲之名滥杀无辜”嗤之以鼻,说不定会追随姑苏城之梦,供他驱策,只为一睹他口中所描绘的那个“太平盛世”。
“为此我需要有用的人,而你在我看来很有潜质。”
不知过了多久,姑苏城终于打破沉默,苍白面上因为狂热的演讲而浮露的彤红渐褪,昂扬的激情重新埋藏心底,又回复成从容淡定的镇中将军。
“将军……我……我不行。”安生不知姑苏城为何突然跟他说这许多,明明以前就想过要出来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像故事书里的英雄一样,但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只要点点头,有一方之主的提拔,自然大有可为,但此刻他却有些退缩了。
“怎么?你觉得自己年纪还小,没有办法胜任?要知道本朝男子十六就已经及冠,你早就不算什么孩子了。”姑苏城微眯着眼,静静打量着安生,缓缓开口道。
“我……”被猜中心思,安生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眼高手低,能力不足?”
“这……”姑苏城的话简直就像完全猜透他的心思,安生对此有些害怕,有些犹豫。
“你的能力的确还远远不够,但比起你现在的能力,你的潜质便如待雕琢的玉石,谦虚是好事,但妄自菲薄可就令人可惜。”姑苏城摇头叹息道。
“将军刚才的话或许有道理,但我始终认为要开创太平盛世,无论怎样,都不该用尸骨开路。”安生咽了咽口水,又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不能再被动下去,于是开口直言了自己的想法。
“哦?那你以为该当如何?”姑苏城眉毛一挑,似对安生的话颇有些兴趣。
“我……我现在不知道实现的方法,不过我会去寻找。”
“你倒是挺固执,不过我不讨厌这点,执着是一种优秀的品质。”
“我还是坚持认为应该先惩治恶徒!”
谁知姑苏城的脸色微沉道:“把门关上。”口气如碾砂石,白皙光洁的眉间紧蹙如镌。
安生没见过他动怒的样子,沉重的威压迫得人难以喘息,书房内里彷佛再也吸不到空气,心下骇然:“果然自己的固执引起了他的不快。”,但既然话已经出口,自然不能轻易动摇,咬牙垂手静立在一旁,不再为姑苏城的威压所动。
片刻姑苏城回神,眼中掠过一抹混合了惊讶与赞赏的异采,容色稍霁,伸手将背后墙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帧巨幅的中原之地的全景图。那图足有两人多高,宽两丈余,由坚韧的皮纸连缀而成,以各色墨彩标出山岳河流、城镇道路,巨细靡遗犹不足以形容;站在这张巨幅地图之前,刹那间竟令人生出渺小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