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忽然明白过来,愣愣道:“我……那个……其实……”早在见姑苏城之前安生就想了好几套说辞,但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利索,而且一急就更说不清楚,颇有些无奈。
“?”
姑苏城不耐起来,终于搁下书简,猛然抬头。
“我对你知之有限,若你不说,我不知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安生不知将军夫人如何告知的将军,更不知将军对于他要说的事知道何种地步,只觉那双锋锐的目光如实剑一般,几乎穿颅而过,被凝得隐隐生疼。
彷佛觉得时间浪费够了,姑苏城又拈起朱笔,一边勾点着手中条陈,一边摇了摇头,一比旁边的长背椅。
“你坐下慢慢说罢,我听着。”
安生依言坐定,深吸一口气,将当日在杏花村所见所闻详细说了一遍,只略去鱼诗兰的行动未提。
开口的艰难,但过程出乎意料地短暂。姑苏城只是静静聆听,不发一语,手上的工作始终没有停下,偶尔抬头蹙眉,锋锐的眼神表示出些许兴趣,也仅是如此而已。
安生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到了头,似有些交代不过去,彷佛千里迢迢而来,只为说上这么一小段,未免无聊,又把来的过程概略说了,自是省去多余部分,重点在于:那帮恶徒还在村里关着,只能等候他来法办,所谓明正典刑,大体如此。
言谈间,那传令官又叩门几次,呈上腊丸、鸽信等,姑苏城总是立刻展读,有时交办几句,有时则直接挥手示意他离开;若非如此,只怕安生更早便已词穷,两人隔着书案经卷相对无话,平添尴尬。
“照你说,这薛子,奸淫烧杀,乃是十足的恶人,至于其父是否纵子行凶,我会着人去调查一下。”沉默片刻,姑苏城终于放落朱笔阖上手札,抬头道:“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
安生一怔,只讷讷摇了摇头。
“那好……”姑苏城又继续埋首工作。
“辛苦你啦。你回去罢。”
“回……回去?”安生一下反应不过来。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这里没你的事了,其他的我来处置。”
“这……”安生一阵迟疑,至少事情的发展和他心中演练了许多种版本完全不一样。
姑苏城忽想起了什么,抬头道:
“我接到消息,龙族边境告急,西境慕容作乱,北边黄龙江大涝,灾民蜂拥而至,这些日子你和内子最好莫要乱跑才是。”
“将军,那杏花村的事……”
“我以后会处理。”姑苏城打断他:
“且慢。”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一声,姑苏城抬头搁笔,饶富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即使如此,那中人如伤的视线仍难以迎视。究竟是何等风霜岁月,才能淬链出这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
“你若还有其他请求,一次说将出来罢,别浪费你我的辰光。”
姑苏城十指交握,放在腹间,做好了专注聆听的准备。这是打从安生进入这间书房以来,他头一次放落了书笔,心无旁骛地面对他。
“你或许还有许多光阴可待,但我目前的时间却不多了,一刻也放不得。”
书案上置着一组小巧的沙漏,正丝丝下漏,如同时间正慢慢流逝。
“我给你一刻的时间。说罢,我听着。”
安生这才发现自己进退维谷。他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前这名身容严峻的男人,但他无法就此离去。
他勉强定了定神,灵光一闪,忙道:“启禀将军,薛子所为天怒人怨,小人听说军中令行禁止,查与不查总该说个明白,日后又是何时?在下以为应尽早严惩,以防其他无辜百姓受害。若将军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
“不必。”未等安生说完,姑苏城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道。
“什么?”
“开堂审理,当堂指证。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那就不必了。”
姑苏露出索然之色,原本的兴致勃勃一扫而空,随手从架上抽出一卷文册扔给安生。
那本黄旧文册中,不但记载着十多年来薛城伊的累累罪行,更将其缘由经过,每次的物证口供、连年月日都记载的清清楚楚。
“将军……这……”安生拿着旧文册几乎说不出话来,有了这些,要治薛城伊的罪根本不需要他了。
姑苏城只是淡淡一笑,一副云淡风轻模样。
“薛某人是何等样人,我心中一清二楚。”他平静道:?“在你眼中,薛某人及其子是无恶不作的大恶人,然而比起我曾经做过、甚至即将要做的,他之恶,不过小奸小恶而已。我并非不知其恶,而是在我的“恶”之前,他们的作为只是徒显无聊。既然他们还能为我所用,我可以暂时容忍这一丁点的小小污渍。
“能够为我贯彻恶道之人,我愿暂赦其恶。”
他越是说得平静淡漠,安生越觉惊心动魄。人皆说姑苏城“眼底颗粒难容”,他的恶道究竟如何可怖,竟连这等令人发指的恶行都只是“徒显无聊”,能任意包容无视?
这种时候,闭口静听无疑是最最聪明的选择。
安生却觉胸中一股不平涌上,仿佛不吐不快:?“敢问将军之“恶”,究竟是什么?”
姑苏城又是淡淡一笑。
“如果我说是开创恒古未有的太平盛世,你信不信?”
安生自是不信,脱口道:“这……开创太平盛世,怎能算是“恶道”?”
“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一个太平之世,不是从断垣残壁间建立起来的;每一位终结乱世、开创太平的帝王将相,无不满手血腥。”
他看安生满脸不豫,仍继续道:?“你以为如今太平盛世到来了么?在我看来,太平之世从来都没降临过。”
安生愣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竟是出自保境安民的镇中将军之口,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