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客栈若在繁华闹市中,一年之内,许有三天会开张。
非独破败,甚尔连个招牌也没有。
好在还有条看不出本色的破布挑在门口,上面只有一个字,须走近了看——“酒”。
而它所在的位置,更是令行内人侧目暗嘲,傍山而筑,四周林莽如涛。
一条小径蜿蜒如蛇,直游到五里之外的大路上。
饥渴劳顿的人若想找到这家客栈果腹,不如先喝半斤毒药。
世间总少不了这么一种人,他们往往反其道而行之。
吴本善就是其中一个。
人如其名,圆而多肉的胖脸上总是带着笑意——满足而虔诚的笑。
他是个精明的老板,自不会做赔本赚呦呵的买卖。
所以只要你走近这家客栈,十九会听到里面的喧笑嘈杂声。
老板加伙计总共三个人。他们不会自娱自乐。
你若想进门看个究竟,须先将眼镜摘下,不然必定跌破。
一群豪客天天光顾。
一群昼伏夜出的豪客。
不断有商贾行人在大路上遭殃。
初日东升,铅云散去的天空更如一块洗净的蓝布,令人忍不住要开胸纳气,心旷神怡。
昨夜的雪公平地铺盖了整个世界,在阳光下莹光闪闪,吴本善依旧在这个时间打开店门,招呼两个小二打扫门前积雪。他习惯地端起烟斗,烟斗表面覆着一层烟油,依稀透出黄澄澄的颜色。他开始吞云吐雾。几次吞吐之后,他便仿如置身仙境。
烟雾飘渺,静怡而舒畅,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当门前扫出一片空地时,左边密林里便传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吴本善立即起身,吩咐二人进去准备,自已也圆球般滚到了柜台后,俯身抱起一坛泥封陈年老窖,脸上同时挂起熟练的笑容,像极了一朵盛开的老菊花。
也在同时,那句说惯了的开场白顺嘴溜了出来:“各位大爷,回来啦———”
这句话余音还未散尽,他脸上的笑意却退潮般瞬间消失,满脸的肥肉受到地心引力向下拉长,嘴角随之往下勾,刹那间转换的表情,就好像刚才根本没有笑过。
难怪,出现在眼前的这四位也着实有些寒酸,衣衫破旧,脸上布满了灰垢,两个担竹蒌,一个推木车,只有为首的青衣人空身而立,看样子是这群贩夫的头儿。
青衣人道:“老板,这里是不是客栈?”
吴本善嘴巴一歪,一脸的嫌恶,目光转向别处,充耳不闻。
青衣人微笑,并不气恼。推车人却怒极,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肥胖的身子提了起来,厉声骂道:“死胖子,你耳朵聋啦!为什么不回答!”
吴本善登时脸色惨白,连声咳嗽手刨脚蹬!
青衣人摆手道:“不要冲动,别吓坏了这位老板。”
推车人依言放手,吴本善大口喘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客、客官…本店虽有些破败,但酒肉却都是上上之品,各位若想吃馒头,还是去别处吧……”
言下之意,四人自是心如明镜。推车人再次暴怒,青衣人摇手止住。他不动声色,探手入怀。吴本善则转头向里面喊:“钟三,把肉煮好,贵客快回来了——”
只听里面应了一声:“好嘞——”
吴本善转回头来,一脸无奈道:“客官,小店早已被别人包下,你们还是……”话音未落,他便看柜台上多了一样物什。
是一锭纹银,而且,绝不少于二十两。
青衣人微微一笑,道:“这些,够不够一顿馒头钱?”
纹银的光泽立即笼罩了吴本善的脸,他双目大瞪,喉节上下窜动,笑容旋即回到了脸上,忙不迭的连声道:“够了、够了!莫说馒头,就是喝酒吃肉也有余呀!”转头向里,“邱二,快来招呼,贵客已经来啦——”
推车人低声骂道:“果真势利小人!”青衣人摆手制止,道:“老板,我们只消吃饱,还要赶路,快些将馒头端出吧。”
吴本善把头点成啄米的鸡,热情四溢喜笑颜开,“客官出手如此大方,小老儿真是汗颜,请稍坐,小老儿亲自下厨,让几位尝尝我的手艺,嘿嘿……邱二,请客官进里屋雅座……”
青衣人目视他的背影,苦笑摇头。
端到桌上的当然不只是馒头。
四人一声不吭,只顾大快朵颐。
当四坛陈酿七荤八素被席卷一空时,吴木善脸上便不再有得色,暗叹四人出手阔绰,更加“肚”量惊人!
二十两纹银仅够本钱,当真是无利可图。自已说的足够,又岂能再伸手要?他不禁抬手给了自已一个嘴巴,自叹晦气。
这一切青衣人尽收眼底,心中暗笑。
推车人也看在眼里,喊道:“老板,再来二斤牛肉!”
眼见吴本善哆嗦了一下,应声变成了痛苦的呻吟,而当他的目光落到两个竹蒌和那辆木轮车上时,目光瞬间一凝!
“老板,请快一点!”推车人高声催促。
吴本善回首答应,脸上又是悲苦难当。
肉还未上,外面已是人声嘈杂,那批豪客如约而至。
为首的还是自号“混世魔王”的皂衣大汉。
“老板,咱们兄弟的酒肉弄好了没有!”皂衣大汉声音粗犷,极是生猛。
“准备……好了,只是——”吴本善如秋蚊低鸣,毫无底气,“只是被人…先行…吃光了……”
“什么!”皂衣大汉恶狠狠地骂道,“哪个王八蛋敢跟老子争食!”
有人捂嘴窃笑,吴本善没有笑,他不敢,他用手一指,“就是他………”
话未说完,皂衣大汉便闯了进去,里面立即响起一声霹雳!
“呔!哪里来的山猫野狗,竟敢吃老子的酒肉!”
三名脚夫立即起身,怒目而视!
青衣人一动未动,连表情都没有变,“请问,这是什么所在?”
皂衣大汉道:“老子又不是傻瓜,怎不知这里是客栈!”
青衣人微微一笑,道:“既是客栈,在下花钱吃饭,有何不妥?”
“这……”皂衣大汉一时语塞,继而无理打遍天下,“你吃了,大爷吃什么?!”
青衣人道:“看阁下也是知书达礼的人,怎不知先来后到之理?”
吴本善在外听着不禁捧腹,登时捱了一巴掌,打他的是一个手持大棍的瘦子,瘦子怒道:“你笑什么?!”
“没、没………”吴本善捂脸嗫嚅,自是不敢再笑。
只听皂衣大汉道:“不错,大爷熟读诗书,自是知书达礼,只是大爷从不知什么是’先来后到!你个贩夫敢训斥大爷,可知大爷是谁?”
青衣人的声音依旧平静:“正要请教。”
皂衣大汉一阵狂笑:“你坐稳了,大爷就是混世魔王雷大同!”
众人在外直挑大指,对老大的浩大声势由衷佩服。
只听青衣人道:“尊驾大名鼎鼎,可惜在下从未耳闻。”
皂衣大汉怒道:“敢跟老子耍贫嘴,找打!”
里面立即传出“噼噼啪啪”几声响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