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凌晨,关西军全军集结,除开步军第四营刚刚结束了值夜,返回营房休息,六万余人,近七万匹战马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夜晚集结,等待着各自主将的命令。全军寂寥无声,只有铁铠闷响,此起彼伏。粗麻裹住马蹄,为了防止战马嘶鸣更是将马口紧缚,白弈坐镇城头,三虎静立一侧。师左业已出发,人人只着一身黑色布甲(北凉黑衣黑甲),趁着夜色,短刀轻甲向三十余里之外的敌军中营摸去。四千斥候早已将西方二十里清空,南北两面更是三十里内近乎木耙搂草一般将戎狄斥候一扫而空。至于东面想必也是说笑了,数万大军绵延数里,三五斥候又何用。不说白弈每支大军安排了一标斥候,以队为单位在大军周围撒开一张大网。就算是虎戎的千人斥候,只怕也不能越过数万大军去通风报信,而且作为大戎王帐的虎戎部一向眼高于顶,斥候这种事除非是王帐辖下最精锐的虎滔骑(黑虎),风虎卫(白虎),暴虎军(黄虎)出征,不然谁能使唤得动向来骄横的虎戎本部。
随着南北两门大开,白垅,吴峥亦是先后领兵鱼贯而出,负岳营正在西门下待命,其后乃是近七千骑军,鲁进一马当先,六千余重骑一人双马,浑然一体的重甲通体黝黑正挂在副马之上,人手一杆九尺有余的长枪,少数将士则是有幸擎着马槊,右手处俱挂着骑弓箭囊,左手挂满镔铁马刀。
时间仿佛不曾流转一般,六千重骑仿佛死寂一般岿然不动。终于城上跑下一名传令兵,鲁进听见脚步响起,原本紧闭的双目骤然睁开,仿佛一只噬人恶兽。这或许便是老兵与新兵的最大区别,开战之前老兵会用尽一切手段使自己达到巅峰,减少消耗,因为一旦上了战场,命不再属于自己,只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把命从战场上捡回来。
随着城门被吱吱呀呀的打开,七千骑兵呼啸而过。各营营尉业已按照军令分别行事,只有白弈所在的西门城楼依然古井无波,白弈双手按在城垛之上,向正前方望去,目光随着负岳营远去。再精密的计划也要看何人执行,有何变故,只要没有尘埃落定最多也只是九成胜算。自己之所以否定大郎的计划,并不是大郎的计划不够好。只是极有可能搭上自己一条性命,换来的结果竟只是戎狄联军大败?若是稍有变故,就只是两败俱伤,甚至可能除去中军虎戎部大损,其他五部战力犹存。自己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兼首战失利,士气低迷,军心浮动,那时又该如何是好?为将者,当运筹帷幄,不动则已,动则泰山压顶,雷霆灭世。自己分明问大郎的是如何安排,可大郎终归只是把自己放在了骑军主将的位子上,而不是全军主帅。寂寥的夜晚默默吞噬着一切,在两侧城墙上共有近六千精锐弓弩手分为三排蹲坐在城上,黑甲在微弱的月光上有些许反光。但就算站在城下也未必能够借着今夜的月光看清城上情况。
忽然西南方向敌军大营,原本远远瞧着只有几缕微弱火光,却在此刻火光大放,以自己二品上的内气修为,外加庚金内气加持也只能确认敌军右翼出了变故。白弈尚未转身,稍一思量,心中有了打算,“西山,响箭五箭连发,三短二长(关西军暗语:情况有变,提前行动)。速速传令四门,严防敌军偷城。让文营尉随时准备驰援东门,陈袭速速领兵来西门协助防守,程羿全权负责指挥城内兵马调动,随时支援南门,斥候营汇合后全军散开,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鸣镝示警。其余传令兵随我出城。”白弈转身取槊,三虎紧随其后一同下了城楼。传令兵队率虞西山本就在不远处待命,得了军令,立即取来箭囊。在架起来的火盆上点燃响箭,间隔三短两长向空中依次射出。响箭升空,在空中依次绽开烟花,做完这些立即从另一侧跑下城楼。城墙根上,三十余骑俱在马上严阵以待,队率虞西山还未站稳就立刻安排道,“军帅有令,四门严守,斥候营自由行动,协助守城,若有情况,鸣镝示警。第一伙去东南通知二营张营尉,第二伙通知北门文营尉,其余三伙速去西城门随军帅出城,第三伙出城之后去通知斥候营王营尉。”三十余骑各自纵马而去,虞西山又快步跑回城楼,往西北箭楼去寻射柳营主将程羿。
鲁进处,亲兵拍马赶上鲁进,“将军,城头响箭不对,三短两长。现在还有五百息才到丑时七刻。”此时负岳营离着中军敌营尚有六里左右。倒提马槊,鲁进面色沉重,仍是策马前驱,“传令全军着甲,四里后换马出击。”两边各有一伙亲卫调头疾行,一边策马,一边高呼,“将军有令,着甲备战,四里后换马,”“将军有令,着甲备战,四里后换马出击!”。。。
吴峥处,亦有亲兵提醒了吴峥城头异动。步军一营看到响箭绽开烟花之时,只差区区里许,便可抵达预定方位。也不犹豫当场下令“列阵,各标第一都取甲,骑军卸下步军重铠,速去堵住青羌大营,分为两部,循环交替,骑射封门。”亲卫跟着重复,全军顿时以标为单位列阵就绪,吴峥亲卫居于正中,结阵而行。由每标第一都前去取回重甲,骑兵则将重甲第一时间卸下,再随标率疾驰而去,其余军士亦是快速前进。领甲军士俱是长戈兵,先行放下长戈,最快的只用十息便将制式胸甲套在了身上,犹如铁通一般,又立刻整顿妥当,寻错之人也需先行报出长戈兵重甲肩带上的四位数字,疾呼三声,再去寻自家重甲。也多亏了吴峥治军严谨,每标划分妥帖,一都执长戈。再有一都盾甲兵,余下两都一都刀盾兵。一都投斧手。长戈兵白皮肩带,大盾甲士黑皮肩带,刀盾兵蓝皮肩带,投斧手红皮肩带,弩兵则是黄皮肩带,左肩之下标有各自标序,都序,队序,伙序。只三十息,长戈兵重甲在身,双手扣住横放在肩上长戈,左右各有两副重甲,按着盾甲兵,投斧手,刀盾兵,弩兵的顺序从左到右依次排列。。。
西门内,白弈骑上自家女儿一般的雪中梅,三虎只阖着双眼骑马伫立在白弈身侧。白弈调转马头看向寂静无声的骑军第五营。“于成林,都说你们第五营是我关西弱旅,本帅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于成林面色微变,不敢搭话。“都说第五营是后娘养的。你们爱听吗?关西铁骑,绝无弱旅!取封侯爵赏,就在今夜,愿取者,随本帅出击!”回转马头,槊杆轻拍雪中梅,白马自是心领神会的快步跑了起来,白三虎亦是骤然睁眼,提着一根虎头槊紧随其后。“都给老子精神点,谁要是战后论功给老子丢了人,看老子不扒了你们的皮!”于成林亦是提着大刀,纵马追赶,嘴里却是一通乱喷。“杀啊”第一标标率紧着呼应着主将,随后亦是领着第一标跟上。“杀啊”数千声高呼吵醒了稍远处街口的人家,有人点起灯火,架起梯子上墙头查探。呼啸而出的六千轻骑在莽原上马蹄声渐渐一致。“打好了,老子请你们这帮夯货喝酒。打不好,当心老子请你们喝洗脚水!”于成林吼着,侧脸看着自家心腹标率,一脚踹去。“亏老子还觉得你聪明,还不赶紧带着弟兄跟紧军帅,回去记得给老子整只烧鸡。”那人只是憨憨一笑,便带着第一标向前赶去。“兄弟们,雁行阵走着!”于成林举着长刀在头顶左右各挥了一次,余下四标俱在标率带领下左右散开,老于自己则带着一都亲兵居于第一标正后方。二四两标靠左,三五两标靠右,从空中看正是一个人字头。数千战马,脚步渐同。不会真有人以为自家第五营是真菜吧?分明是自己家骑军大佬太强了,年年演武好苗子好战马毛都不给咱老于剩,可那比武老于那不也是卯着劲搞了个第四。比人咱老于怵他们?就为了咱第五营的脸面,全营最好战马都调配给了第一标,最低也是乙中,咱老于容易吗?真要是好马管够,老子非得弄个前三瞅瞅。想到这里于成林一拍战马,再凑一年有了两标好马,老子非把营号换成第四营,“兄弟们,老于当初也是这样跟军帅,才混了个标率。”换了口气,再吼道“干死这帮杂碎,啥有了,等打完仗,都给老子擦亮招子,把好马给老子牵回来!出了事,老子把头拿给军帅当夜壶!”扯着嗓子大吼一句,声音在风中飘出去老远,第五营不少军士听了哈哈大笑。白弈听了,右眉也是一跳,这小子平时也没见胆子有这么大啊!你小于那鞋拔子脸,半夜出恭还不把我给吓死了。
终于在丑末时分,白弈率领六千骑军赶到青羌大寨外的里许。远处依稀可见青羌寨门处,里里外外倒下不少青羌军,而寨门两侧不远处,有两处被向外推倒的缺口,一处靠近西北,一处靠近西南。青羌军是想必是要借机夺下阳关城,便兵分两路而行。而在稍近处尚有数百具黑甲骑兵不知死活,而原本正在寻找并未死透的北凉骑军补上一刀的青羌人,听到动静也是仓皇逃回营内。微一驻马,右手长槊高高横举,五营一标亦是右手横举兵器,驻马不前。“传令兵,通知吴副将,步军结阵进军,我自引兵将青羌军懒腰截断,待我兵至击退青羌,移师虎戎寨后,阻截狼戎。再让他将剩余骑兵调来此处,由于营尉统率。之后通知白师左,横击狼戎军,随后虎戎寨后取齐。”白弈对身后一位传令兵伙长说道,那伙长亦是拱手之后,带几名部下,不恤马力的飞奔而去。“于成林,”只见原本驱马赶来的于成林,快马而行“在这儿,在这儿呢!”不等老于赶到,白弈便安排说“成林,你带第五标把活着的兄弟救出来,”说着指了指不远处地上躺倒的数百黑甲,“等四营第五标来这里之后由你统一带领,由你亲兵分出两伙带一都轻骑,护送重伤军士回城,轻伤稍作处理继续处击。我估计青羌人正在攻打西门或者北门,稍稍跑远一些,从东门进城。你则带领剩下的生力军驰援左翼白垅军。”长槊挂于马鞍之上,挥手示意于成林去执行军令“末将遵令。”刚刚立定的老于再不多话,调转马头奔向队伍末端,去寻第五标标率。“你去通知鲁进,寅时两刻之前,击溃王帐骑兵。虎戎大寨后取齐!”对着另一名传令兵伙长吩咐道,不等那人行礼便已再度调转马头,密密麻麻的骑军就在眼前。“入我北凉关西者,当枭首为观!”
“入我北凉关西者,当枭首为观!”数千人齐呼,右手紧握长枪,垂直于地,“犯我阳关者,当戮其尸,千里不辍!”
犯我阳关者,当戮其尸,千里不辍!”
前列有几匹战马以蹄刨地,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一般,亦有几匹战马低头啃着嫩草仿佛要补充之前快速行军的消耗,“保我疆土,护我河山!守我妻儿,共赴国难!”
“保我疆土,护我河山!守我妻儿,共赴国难!”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吼声震天轰鸣,“血不流干,死不休战!”白弈调转马头,身形挺拔,绰起龙牙槊,直指向天。“杀!”龙牙槊转为斜指向前,一夹马腹,雪中梅再次一马当先,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只眉心一点红印,恰若雪中寒梅,鲜红胜血。“杀啊!”数千骑兵握枪在手先前冲去,通身黑甲好似隐藏在夜色中的恶鬼。黑色洪流无视青羌大营中的残余兵马,奔涌而出,于成林领着一千多人伫立在数百米外,同样呼应着主力刚刚的誓言。数百黑甲骑兵中亦有数人挣扎起身,宣读北凉关西军入军誓言。“第一都救人,待会儿老子带你们去杀义渠杂毛,那可是咱们第五营的老仇人了。干掉一个,一碗酒。五个赏一壶外加一只烧鸡!”。。。
卯初时分的陇右百老村,有一座略显华贵的宅院。院子里站着,坐着不少老翁老妇都等了许久,这些都是白氏退伍老兵以及白氏家仆中的老人,上一次白氏如此还是二十余年前,白珏出生之时。众多老人显得有些疲惫,都在等候着白氏嫡脉最小的子嗣呱呱坠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于以孝治天下的大越也是一般,子嗣永远是一个家族能否兴盛的根本。在大门处此时有一中年人,倚门而立,那人耷拉着肩膀,腰上系挂一柄金把长刀。双目阖着,颇为狭长,眉似柳叶,鼻梁挺拔。眉头微皱看起来颇为俊朗,只是左腿自膝盖以下全然不见,只用一根枣木替代。
“生了,生了,生了!母女平安!夫人生了个大胖闺女,足足八斤呢。”一位老妈妈从后宅快步跑了出来,在场诸多老人,亦是纷纷恭贺。“可喜可贺啊,这下小白将军可是有儿有女,龙凤呈祥,可真是老大的服气了啊。“瞧您说的,我家将军四十有九,儿子都已做了将军。也就您几位老寿星,换个人来,若敢在府里这般称呼,可得讨一顿好打。”那仆妇颇有些媚态的说道,喜气洋洋之下,更添了几分欢乐。(此处省略一万字)
而门口的吕七先生,早已离开。自家老婆怀胎业已九月多了,临盆亦是不远。大嫂既已无恙,自己也该回家看看了。自家大嫂年幼时一直住在现今的栎阳宫内,自从嫁给了大哥,便一直住在这边的老宅子里,很少去陇右白石邑的上卿府邸,若无大事,也很少回自己老家都城栎阳。连带大哥在与自己结拜之后也是如此,真不知二人是谁影响了谁,身份颇为尊贵的夫妻二人,竟然在这偏远小村之内住的乐此不疲。而这百老村,乃是大哥祖父时建造,起先只有百位白氏军中孤寡老兵,后来便成了白氏收纳阵亡军士孤儿寡妇,老父老母以及伤残军士的地方。白石城一年赋税除去上缴公室的部分,几乎一半都用在了这里。吕青禾自是向家中走去,他自从当年事后一向少言,更不喜人多,倘若不是自家大嫂即将临盆,自己多半是断然不会离开妻子数日。
白氏内宅主卧之中。床榻之上一位面色有些病态般的发白的夫人,侧身而卧,左手撑起身子。耳边发稍挂着一滴汗水,额头之上亦是刚刚沁出些细密汗水。看上去只有三十多的女子正是文若薇,四十二岁。右手食指轻点婴儿嘴唇,肉肉的触感令她有些失神。“小冤家,娘的小心肝啊,你可是把娘亲折腾的好苦,看这眉眼,又不知将来又要便宜了哪家少年郎?”婴儿裹在襁褓之中,粉白小拳紧握,小脸微皱,五官可以隐约看出些文大美人的影子。“娘可是早就跟你爹爹商量好了,男孩儿就叫白珣,女儿呢,便叫白荨,小白荨啊,你可要快快长大,总不能让娘一个人,天天管他们三个臭男人吃喝拉撒,你可要记得帮娘哦!”也不管孩子根本听不懂,便自言自语的说着,侧躺着的文若薇右手轻轻捏了捏婴孩的脸颊。嗯,果然是娘的好闺女,捏起来都比你二哥舒服多了。心里想着,不知不觉间,思绪又飘出去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