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芍从后堂盈步而出,冷冷道:“明知故问!后门那么多兵丁把手,让我怎么走,难道钻地打洞出去不成?”
“兵丁?”凌云颇觉讶异。
衙役们早已横死院中,哪里来的兵丁呢?
县衙正门外,忽然人喧马嘶,重车轮动如天雷犁地,一阵金戈之声轰然而至。
县衙大门被猛地推开,一匹高头大马轻松越过县衙高过人膝的铁门槛,跳到了庭前四方的院子里。
马背上一员虎将,棕发红髯,双目炯炯有光,手中一把重剑,翻身下马,迈步县衙大堂而来,两旁的兵丁连忙挽住骏马,牵至一旁。
胡芍见有人来,连忙闪身到后院避开。
大堂之上,只有凌云歪坐在太师椅上。
“你就是本地的知县?”那虎将厉声问道。
“正是在下王三城是也。”凌云道,他刻意效仿古人,话中夹着“之乎者也”。
“哼!小小知县,最高不过六品,为何见我堂堂从四品都尉将军,居然敢坐不行礼,僭越无礼,该当何罪!”那虎将怒道。
他本想一个下马威吓住县官,没想到凌云依旧大摇大摆坐在太师椅上,笑道:“大人,不知你尊姓大名?”
虎将剑眉倒竖,冷冷道:“哼,我乃是铁狮孙逊。”
他心知自己固然品级上高于六品文官,但若是知县不吃这一套,还真拿他没办法,毕竟控制不了县官的升迁贬谪,对方怎会将自己放在心上。
凌云起身,微微一躬,道:“将军,休怪我也,最近冒充朝廷要员之人甚多,我这县衙今年便抓了两个冒充皇亲国戚的江湖骗子,不得不防啊!”这倒是真事,凌云从小册子里看到王三城捉住骗子后,勒索了他们不少银两。
“再说,大人四品又没写在脑门上,我不得问清楚再行礼,不然万一我六品,对方是七品,我却以为是四品,岂不是同样僭越礼制!”凌云道。
孙逊心中怒骂道:“老子穿着甲服,双肩虎型护甲,披风绣着神虎,你一个知县,岂会不知这是四品武官的形制!再说,六品文官见我四品武官,怎么也得辑手以拜,就这弯弯腰,成何体统!”
古代官场,乱世之时,天下未定,武官征战疆场,统筹一地军政大权,地位自然远远高于文官,压根不将文官放在眼中。
而治世之时,天下已定,武官无用武之地,还有拥兵自重的危险,往往被皇权刻意打压疏离,往往文官见之大一级,施礼之法亦往往以同级之礼施之,固然孙逊心中不满,却无可奈何。
孙逊哼了一声,吼道:“来人!”
县衙外垂手站立两列的兵丁中,跑出数人,手中拿着画轴,奔向堂来。
十余幅画轴逐一打开,第一幅便是一名少年的画像,以工笔画成,样貌颇具英气。
凌云一惊,心道:“这不是万仙楼那晚所见的什么少主吗?”
其余画像,一对夫妇,还有一个少女,正是那双剑宗主和紫若,其余人大皆不识,但偶有印象,似乎是在下楼时被踢入墙中的几名高手之一。
孙逊冷笑道:“王知县,这几人可否认识?”
凌云摇了摇头,说道:“从未见过,只是这个女子……”他指着紫若。
孙逊问道:“这女子怎样?”
凌云邪笑道:“这女子画的可真漂亮啊!”
孙逊心中破口大骂:“日你仙人板板的,我还以为有什么线索!这狗官没什么本事,色心倒不小!”
他脸上故作平静,笑道:“原来王知县好这一口,这女子若是抓住了,倒是可以给你先乐呵乐呵几日。”
凌云拱手笑道:“既如此,那真要谢谢孙大将军了!”
孙逊挥了挥手,道:“小事一桩,好说好说,只是有件事要说明……”
凌云问道:“何事?”
忽然,孙逊神色阴沉起来,猛地一拍县衙高台,怒道:“你可知你已犯了死罪!”
凌云见他又发起脾气,双肩一耸道:“下官不知,还请孙将军明示!”
孙逊继续说道:“半月前,我已知会仙门府及各县,明令联手缉拿朝廷要犯,剿灭洪氏余孽,为何这伙人跑到你们县大闹万仙楼,结果掳走官妓,招摇过市,你们抓贼不力,枉纵要犯,该如何向朝廷交代?”
凌云哈哈大笑,说道:“请问大人带了多少官兵?”之前万仙楼客房之中,他曾于睡意朦胧中听闻那少主说过“朝廷大队人马埋伏”,推想必然是这孙逊所率人马,于是发问道。
孙逊眉头微皱,说道:“此乃机密,岂可告知于你!”
凌云笑道:“料定不下千人,如此之众,尚且擒拿不住这十来个人,我这小小县衙,连伙夫都算上,不过十来个人,怎么可能比得过上千人马?上千人马都抓不住的高手,我县衙的差役死战不退,现已全部牺牲,虽未能擒获,至少死的光荣,也不算丢脸吧?”
孙逊默然无语,小商山峡谷一战,本以为万无一失,不料还是被要犯逃脱,他大为恼火,如今被揭了伤疤,心中恨透了这小小县官。
他何尝不知小小县衙无力制敌,所谓联手缉拿,不过是给府县设下陷阱,让府县武功低下的衙役们阻挠要犯,双方恶斗,以便大军及时获知敌人行踪而已。
衙役们死于非命,早已是孙逊意料之中的事情。
逃犯十余人,几乎全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这些衙役无异于螳臂当车,但他必须借故问脱逃罪犯之罪,压这些地方官一头,借此要钱要粮要人,不然千人大军如何供养?
孙逊一路来皆是压榨地方官,各地官员又借着筹措军粮的名义,搜刮百姓民脂民膏,一部分交给孙逊,一部分肥了自己,都皆大欢喜,唯独到了靖南县,碰到凌云这个不谙官场规则的县令,竟耍起了光棍。
孙逊斥退下属兵丁,堂上仅剩下两人。
孙逊端起高台上一碗冰凉茶水,啜了几口,润一润干涸裂开的嘴唇,道:“王县令,逃犯已来到仙门府,再往南就是南缅,一旦让他们跨过边境,继续追击便是难上加难了,两国必起争端。所以,必须在仙门拦住他们,绝不可放纵逃犯去往南缅,否则你我休论乌纱帽保不保得住,恐怕项上人头危矣!”
凌云故作关心道:“将军有何妙计?”其实他并不在意,心里想着等大军离去,便脱了这乌纱帽,卷走王三城的万两白银,游山玩水去也。
孙逊道:“我听闻那洪家二公子,有一个至爱的婢女,名曰紫若,自从抄家之后,便下落不明,应该是携带在他身边。既然如此,我打算派几名高手偷偷将紫若擒拿过来,只要抓住紫若,洪家二公子必然不肯轻易逃去南缅,我们可借此为诱饵,将洪氏余孽一网打尽!”
凌云点头称是,附和着他,心里想:“那个官妓不就是紫若,你们画像上不也明明白白地画着,怎么突然下落不明了?”
孙逊见他赞同,面露难色,道:“只有有一事,需要王老弟帮忙。”
凌云道:“将军但说无妨。”
孙逊笑道:“素闻王知县有‘青天高三尺’的美名,擅长刮地皮,料想这件事对贵县不难做到。我们上千兵马,饷银、粮草消耗甚大,朝廷固然逐月发拨,杯水车薪而已,所以想请贵县协办军务,供应饷银、粮草之需。”
上千兵马中,临时召入的大半,各地抓来的壮丁也有不少,朝廷在册的官兵仅数百名,余下的都只能自筹军饷粮草,所以孙逊只得求于地方。
本以为凌云会推辞一番,没想到凌云一口答应道:“这个没问题,只是不知道饷银一月需要多少,粮草又需要多少?”
孙逊颇为讶异,没想到这年轻县官居然如此敢于担当,道:“饷银每月需二千两,粮草每月需一千石,另需提供开阔驻地十余亩。”这些数字他早已熟稔在心,脱口而出。
凌云沉默了一会,他压根不知道一千石粮食是多少,至于每月二千两的饷银,他大概清楚,只不过是王三城百万银两身家的极微小一部分而已。
孙逊见他迟疑,以为数额太大犯难,便道:“王老弟若是一时不及筹措,每月饷银可以酌情减少至一千五百两,只是粮草乃是三军之命,不可减也。”
凌云问道:“不知一石粮食多少银两?”
孙逊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县官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便道:“大概一两银子吧。”
凌云道:“将军,这样吧,我每月提供饷银四千两,粮食请军中自购,如何?”
孙逊大为惊讶,需知当时各地穷人多,富人少,穷人穷得只有粮食,富人银子多,粮食也多,若是一般官员,宁愿多给粮食,少给银子,因为银子搜刮起来何其艰难,但是粮食的话,挨家挨户搜刮一些口粮便足矣。
他没想到凌云反其道而行之,更愿多给银子,对于官兵来说,有了银子还怕买不到粮食吗,又不是灾荒之年。
孙逊一口答应,喜道:“王老弟你真是名不虚传啊,刮地皮……咳咳,理财有术,全给饷银当然更好了!帮了哥哥这个大忙,今晚咱哥俩必须大喝一场,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