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兜转,来去都如箭似虹,分明不过还都是才初见的模样,算算日子却是要入冬了。
蜀地四面环山,冷风很少,比江南那边料峭的寒意还要少一点,只是萧条,知觉上的湿冷跟深秋没有什么特殊的两样。
做了二十余年地头蛇的文化人们对冬天的来临没什么触动,正逢了私塾休息,只空闲时盘算盘算年末事宜,反而是那位行走江湖的人士似乎怕极了冷,连这一点小风都有些受不住。
看上去体弱的梁听雨由于浑身暖烘烘的,常常被抱着不撒手。
并且那位陈少侠还相当热爱以己度人,分明冻得打哆嗦的就他自己,非要给梁听雨也裹得严严实实,回回折腾人出一身薄汗。
梁听雨倒是经他折腾,也疼惜他,伸着带火炉似的一双手去给他捂脸,才捂热一会,一撤手隔会儿就又凉下去。
周恒兜手杵在一边,大半年过去了,世俗的风波在二人身上已经消了十之八九,这二位除了最初跟些压力和冷眼打了照面,后来都相安无事,十分安好。
可是这么些日子都过去了,周恒仍然没忘了要套套陈泽倾的底细。
他一贯对陈泽倾没什么称呼,“江南那头冬天不是更难熬吗?你不是南梁本地人?”
陈泽倾缓慢地撩了撩眼皮,环着梁听雨的胳膊却收紧了些,他慢慢地说了实话:“南梁我只待了不足三年......我......我其实打北边来。”
梁听雨当然也想听他说几句实话,可是他藏得刻意,于是他也就不提。
他眼睛亮了一亮,“北边?是飘雪的那处?”
陈泽倾唇畔舒展地一翘,“是那儿,想来北地的冬天倒是的确比这边好过活些。”
他说着摸上梁听雨的后脖颈将他往自己脸面前一拢,笑得眼都没了,“怎么样?年纪大了的时候要不要随我回老家?”
梁听雨笑眼一弯正要应他些什么,他却兀自泄了气似得,眼睛空了一瞬,却见梁听雨正眨着眼等他的下文,嘴一秃噜,赶忙自己先圆了一圆,“等年纪大了走道怕是不方便,那北地离蜀地那么遥远,不妨过两年就往北走走?”
梁听雨对他不设心思,说的全信,经他这么一提却也为难,“私塾这边还有孩子们......”
陈泽倾抬手蹭蹭他脸颊,“不急,什么时候都来得及,就算真的老到走不到道了,我也背着你。”
周恒让他们酸了个倒仰,连嘶了好几声,实在不想听他们俩在这边腻歪了,阴阳怪气地咳了几声,“正赶着换季没什么灯会,那可真是委屈二位了,你们可赶紧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光棍,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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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听雨和陈泽倾被扫地出了门,陈泽倾一脸好笑,“周兄心里,幽会的好去处怕是只有灯会那么一个地界了。”
梁听雨笑笑不说话,他们去的最多的,也却是灯会不假。
陈泽倾搂住他肩头,眼睛与他的凑得极近,“行吧梁公子,小地头蛇,除了灯会还有什么新鲜的地方想带着哥哥去去吗?”
梁听雨耳朵红起一片,眼神飘着不看他,“我倒是一直觉得青楼挺新鲜......”
陈泽倾:“......”
梁听雨千百年来逗他一遭,效果极佳,心情晴朗,“醉亭湖那边听说新开了家点心铺子,后头连着个摆摊卖书的巷子,一趟逛过去,你觉得怎么样?”
陈泽倾眨眨眼,原本放在他肩头的手顺势往下一滑,松松垮垮地拢住他腰身把他拉进怀里,大有要大庭广众白日宣淫的架势。
梁听雨让他吓了一跳,到底还是脸皮薄的毛病,下意识就先想挡脸,动作还没来得及扑棱,又被他捏住下巴贴着耳朵说话,“怎么会觉得那地方新鲜呢?哥哥我已经不够你看了吗?”
梁听雨艰难地分神来分辨出一些他真假参半的委屈,耳朵先红了一片,而后红晕连整个脖子都爬满了。
陈泽倾倒是知道即使过来了这么久他仍然是不经逗,却仍是拿逗他作件新鲜事,不知倦似得,时时觉得自己占得了大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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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间由着分神打闹走岔了两回路,也可能是陈泽倾非要先见识了书市才算得逞,亭子好找可是街巷就那么点犄角旮旯,我不大能评判先前梁听雨在现世里的迷路到底是不是从了本能。
梁听雨愣是在初冬兜转出一头薄汗,却还由着陈泽倾把他半边胳膊揽在怀里,不恼不怨,只是问他,“难得到书市来一趟,要买些武林秘籍什么的吗?”
陈泽倾眨眨眼露出些好奇,“你们文化人逛的地方还有那种东西的?”
梁听雨偏头与一处摊主打了招呼,又扭头瞄他,“书市又不全只是读书人落脚,一些个贪玩的富家少爷闲来也逛逛。”
陈泽倾“嘁”了一声,“也就是哄些小破孩子。”
梁听雨摸摸他并未完全梳起的长发,“是是是,陈公子早就不是小孩儿了,小书市早就哄不住了。”
陈泽倾叫他摸得心头痒痒,飞快地扭头亲他一口,“你哄得住不就成了。”
梁听雨好悬让他甜到心坎里,“噗嗤”笑出小小一声,难得地回搂住他脖颈挂在他身上,“小陈公子云片糕喜不喜欢?海棠糕要不要吃?”
陈泽倾顺势蹭蹭他的脸颊,“陈公子想要一打合意饼。”
梁听雨最喜欢合意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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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泽倾左手一摞书右手一叠糕地跟着梁听雨重新回到人群的时候,天色已暗,梁听雨正在小声地掰着手算日子。
那天是当月十五,最是月圆,月光清亮,小摊都借着光晚收了会摊,姑娘少爷也愿意在这种晚上出门,人气渐起。
陈泽倾寸步不离地蹭在梁听雨身边,垂眼问他,“人这么挤都不看路,盘算什么呢?”
“啊,”梁听雨顺手勾住他拎糕点时空出来的手掌心,“年后不久就该到你生辰了,可是算算日子似乎正要给孩子们讲重头课,想着或许该把进度改一改才好。”
陈泽倾分辨了一下他的意思,“怎么的?我这么大面子,过个生日还要给小孩们放假的?”
梁听雨冲他一笑,“这么大的面子不给你,难道要给旁人吗?”
陈泽倾道:“反正左右是不能给周老大爷的。”
梁听雨被他逗得刚笑出声,却察觉手头陈泽倾的手掌心恍惚一撤,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小凉风就从身后吹过来,竟是连方才身边的暖源都一并离去了。
他眨眨眼怔愣在原地,刚刚还明亮洋溢的景忽而就在眼前垮下来,风声路过时都显得聒噪极了。
梁听雨不知道陈泽倾为什么离开,只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他往前踉跄两步,他虽是一向对自己珍重什么心知肚明,可要是当真从事事太平的壳子里脱离出来,也只会咧出副苦笑了。
“不行啊,”他心想,“若是总要这副模样,那可就太不像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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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的不全是梁听雨的视角,只知道陈泽倾并不是突然从他手心里撤手的,他在前一句言语的时候神色就有了一些发冷,只是不知目光落在了何处。
而后连我也丢了陈泽倾的踪迹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只好随着梁听雨打转。
这天夜里的人确实也出门的太多了,本想着在原地等他的梁听雨挤不过人潮,顺着人走了一阵,铺天盖地的灯亮得人眼花,已经说不出走出多远了。
他果然还是迷了路,大概一半的缘由是因着心急。
变故总是会让人不安的,不管是平日里多么稳妥的人,总是要叫人担心的。
天色已经很晚了,梁听雨浅浅地出着气,一个人走了很久,他这回没有逢人就扯人相面,心稳气凝地又走岔了好几次路,兜兜转转地看着眼前的店面人迹渐渐明晰。
仍然是左手兜书右手拎糕点的陈泽倾,立在他方才亲自撒了手的原地,分明惧冷,却非要守在这风口,在重新见着梁听雨的时候将淡淡的一抹疲惫猜疑收拾干净。
他的笑模样好似一贯都对着梁听雨。
梁听雨终于裂了一下,将堵在心口的气长长地舒出来,看着陈泽倾将右手的糕点递去左手,而后将整个右手交给他。
梁听雨赶紧回握住他的手心,却听身边人开口道,“你方才又迷路到哪里去了?叫我这一番好找。”
甚至还含着些笑音。
一副好似什么多余的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梁听雨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陈泽倾有事瞒着梁听雨,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秘密。
没有人解释过,也没有人盘问过。
就好像这是对于生活的额外的事。
可是这时梁听雨隐隐地觉得,陈泽倾大概要瞒不下去了。
可他仍然没有问那些,只是问他,“那我若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了,你也要一直在原地等着吗?”
陈泽倾握紧了他的手心,隐约露出了一些笑声,“又不是头一次等你。”
见不到你的话,当然就再等一回。
梁听雨轻轻地在他眼前笑出声,双目黑亮,雀跃含情,“哦,那你等到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