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多么愿意听长辈话的后生。
大概也是好在,我并不愿意替我并不熟识的人做什么主张,总之我听了老阎王的话,把梁听雨扔在江南地界的小城,在一处断桥与他暂且别过,自己到附近的群山去寻那里的山君去了。
后来我听梁听雨忆起这天,他说恰逢江南烟雨路上行人尚密,向阴一侧柳绿含水,入眼朦胧。
他由我接应,乍一出现并没人注意,孤独里有些自在,身心却并不舒畅,仿佛先前一直是有什么人陪着的。
他无端地想在此地多待几时,兜转几番,兴许再回一遭人间多少不大自在,又或许生前就是个不大会说话的孩子,梁听雨在路边寻了位面善的小贩,磕磕绊绊地沟通一番,买了摊上的一把油纸伞。
然后他拿着我给的余钱,在一处茶馆坐了半晌。
嗯,倒的确是个文人。
茶馆主人估计是看出来他相处起来蠢蠢的,颇活络地与他开了话茬,“小公子看着对我们这儿不大熟悉,头一次来?”
这位老板是位挺干瘦的老头,看起来颇有些硬撑出来的精明,事实上吹胡子瞪眼的,像个老一辈的孩子王。
梁听雨眨眨眼,本在迟疑要不要回话,又觉此人有趣,便一点头后又顺口回问道:“老板,这处是何地?不知有没有什么闻名地点?”
他当时似乎还觉得我把他放在那儿是用意颇深的……
茶馆主人得他点头略为得意,伸手又一捻潦草的小胡子,悠哉道:“咱这边是江南地方偏南边的地界,叫南梁,倒是个响亮名字,有山有湖有小河是不假,不过不光没钱,还真没什么出名的地点,估计也就老头我的茶馆还能让你出去做个谈资了。”
梁听雨:“……”
这倒是位挺有趣的老先生……
老先生仗着这会儿没什么客人,蹭到他桌边来打量一番他的面相,颇为老不修地咂咂嘴,“小公子倒是生的眉清目秀,看模样定是个文化人罢?”
梁听雨乖巧地双手捧碗,兀自也想了一会,我倒是并没有这样评价过他,不过他在忘川河照过自己的模样,的确也有那么一股子斯文劲儿,想来估计也半斤八两,于是又点了点头。
小老头也点点头,“读书好啊,读书就是该出来看看山看看水……”
这沧桑却莫名雀跃的声音混在绵绵的细雨里,相互陪衬地倒是合拍。
好在不多时雨渐渐地也消停了,路边住家里三两探出几个孩子的身影,穿梭着踏水嬉笑,街头一聚又扎堆结群。
梁听雨放下茶碗看了一会,他才从我这得知了我所知晓的来龙去脉,估计是听进了我半是扯淡的言语,渐渐渐渐也信奉起“随缘”二字来。
他生前大概对孩童偏多几分喜爱,此时已然笑弯了一双眼睛,纵使是记忆有损对于自身的际遇早已全无印象,可一经这孩子闯入画面之内,竟是连他这已入黄土之人都觉着热闹了起来。
就是这一幅寻常的市井面貌,忽而正欢实的人流一乱,城门处一声马嘶震天,梁听雨怔了一怔张望一眼,人群却自发往路边一拢,给挡了个严实。
梁听雨听着这马蹄声远远近近仿佛天雷乍临,莫名心头一慌,留了茶水钱顾不上拿伞,脚步蹒跚地一头扎进人群里,方才还算安稳的人流这会儿也骤然汹涌起来。
我听到这虽然明白他估计是有什么感应,但是也是真的心疼钱和那刚买的小花伞……
也不知道那茶馆的小老头有没有在后头喊他……
总之挥霍小钱天打雷劈,梁听雨已死之身招不了什么雷劈,只被个糙汉挤了个踉跄,这位文弱书生一扶额头,心说:“这是怎么了?”
又听人群之中断断续续传来阵阵惊呼,“战马……战马发疯了!”
随后一个女人掺和着惨叫起来:“那是谁家的孩子!”
谁家的孩子?
这话宛如原地一个惊雷,激得梁听雨猛地发力,拨开面前的人墙逆流而去,正瞧见那受惊的黑马前蹄高起眼窜火光,四下乱窜了一会儿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直勾勾地竟朝着街心一角撞过去了。
——那里没有旁的大人庇护,只有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圆脸小姑娘。
人群深处又传出一位老太的沙哑哭喊,人潮阵阵,左右都是惊慌失措,几乎让人有些恍惚起来。
梁听雨未曾接触武学筋络不通,乃是现实意义上的手无缚鸡之力,却又不知为何紧盯着那惨剧将要现身之地,一寸都不肯移开眼睛。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应他心意,只这惊鸿一念之间,翩翩一袭白衣携着落叶轻巧地落入战局,周边有乱沙纷飞,不大能看清这位天外侠客的眉目。
那人脚如踏风,游刃有余地一跃而起点上马背,俯身掀起缰绳猛一收紧,勒得马眼一瞪,原地挣扎着踢踏起来。
一人一马僵持一番,不多时这疯马终于败下阵来。
梁听雨愣愣地看着这白衣人翻身下马拍拍马头,又在叫好声中弯腰抱起女孩,只觉心口心尖的地方湿湿润润,像是什么似玉的冰块乍遇暖阳,很不争气地化开了一角。
白衣人身量颀长侠气加身,方才那一番周折也可看出胆识过人武艺超群,这会看见面目,生的却是一副极好看的浪荡纨绔的模样,虽然此时低眉敛目,不知从何处借来了一条丝绢,正带着些铁汉柔情的意味给女孩擦拭泪水。
举止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此人眼带桃花,白面薄唇略带邪气,给人的感觉总有些颇不正派。
这时人已经差不多开始散去了,梁听雨悄悄地靠近了一点,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悄悄地,总之就是这么鬼鬼祟祟地干了。
他听见那人揣着些责怪又护面子似的裹了一些和气,不紧不慢地对女孩道:“不管你是个多大年纪的孩子,还是个女孩,青天白日一条街市多少人踏足?即便是没有今天的这一出,你也是不应当一个人乱跑的……你们家大人呢?”
女孩小圆脸大眼睛,穿一件粉红色小裙子,哭得脸上泪痕尤在,仍然有一股子这个年纪才有的天真烂漫
话音刚落,人群中赶紧挤出了个打扮颇利落的老太太,张嘴先唤了一声“小姐”。
那女娃见了她,本想挣开白衣人的胳膊,扭头又一看他好看的脸,想想又呆着不动了。
老太太“哎”了一声,先忙不迭地与这白衣人道了谢,絮絮叨叨的,说什么本家是这地方哪哪哪的一处小官,拦不住自家小姐出门乱跑,方才承她的意去买只糖人,才一眼没有看见,差点就将人丢了。
这话应当是不做假的,因为那女孩只颇不服气地撇撇嘴,的确显得还颇娇贵。
女孩应当是见过场面但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孩子,譬如虽然方才让疯马吓得直落眼泪,这时让白衣人给她换了个人抱,还是十分大胆得敢耍脸色的。
女孩在老太太怀里别扭地转了个身,盯住那白衣人颇扭捏地道:“哎,你叫什么名字?”
老太八成觉得她不大客气,忙又抢了一句,“公子贵姓?”
白衣人眨眨眼听见了,不知为何将总挂着的坏笑一收,硬硬地敛了些温润出来。
他微微地勾出一抹待人接物时惯常使用的浅笑,轻声地道:“免贵姓梁,梁听雨。”
“梁听雨。”女孩被他笑得眨眨眼,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她说,“你名字很好听。”
白衣人听了倒是带着些真心地笑了。
他说:“我也一直这么觉得。”
一句不多谦虚的话,却并不让人觉得恼,反是从中听出了些许深深的眷念。
不像陈述,反似叙述。
另一头的梁听雨听他吐露出这么三个字,回礼似的,亦呆呆地喃喃了三个字:“陈泽倾……”
陈泽倾?
他霎时觉得让一阵心悸霸道地撼了神智,什么恼人的情愫从头脑呼之欲出,却又让他捉不住一丝半豪。他突然后悔了将死前的那番拼死挣扎,若是乖乖地去地府寻了孟婆,又怎生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衣衫让冷汗沁了个透底,手指蜷缩无力,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兴许是为那词文里的近乡情怯,他终于莫名地有些怕了。
他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不叫梁听雨。
那么他口中的梁听雨……会是我吗。
…………
不多时,人潮散去,女孩咬着嘴唇委屈巴巴地跟白衣人挥别,梁听雨在几步外的破墙头后,空白着一张脸擦拭自己额上的汗水,他与这另个“梁听雨”,分明只是咫尺之距,却仿佛微妙地隔了一片天涯。
梁听雨想要见见他,尽管不是现在,只因为这个人在从前与现在,仿佛都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在忘川河畔与鬼魂纠缠一天才得了阎王破例回归这一趟人境,忘川不比仙山变幻莫测的时节变更,基本近似天界的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他在一年前丢下了谁……这个人,是在想念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