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的夏夜甘泉宫】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建构精巧的甘泉宫修饰得富丽华贵,骄傲地立在咸阳宫内。
甘泉宫内陈设亦是奢华,雕梁画栋巧夺天工,金玉器皿、各类珠宝首饰更是多不胜数,帘笼薄雾、窗缦轻纱,内室漾出的浪荡笑声中夹杂着一缕摄人心魄的甜香。
这便是当今大秦太后赵姬的寝宫。而这么说又不完全准确,因为国相吕不韦也算得上是半个主人。他常借商议国事为名留在赵姬宫内,之后渐渐变成了留宿,甚至在夜半无人时留在内室与赵姬欢会……
今日又是如此。只是看见地上零落的绣衣罗衫,便知二人如何情意缠绵了。
“吕公子,今日政儿来拜见,我算是见了那个能把政儿迷得神魂颠倒的小丫头了。”
“哦?让我猜猜,可是什么煊赫的名门望族的嫡出小姐?”
“哼,内史的大家族你哪个不知道,他们谁有点动静能瞒得过你?”赵姬侧躺着,弹着葱管一样的长指甲。
“也是…”吕不韦摸摸胡须,“那就是…民间的…绝色美人?”
“哼哼,”赵姬更加不屑一顾,“民间自然是了,只不过这丫头进退周旋丝毫不知礼数,说是村姑也不为过,还美人呢!简直连我宫里馨儿都比不得!”
在外伺候的甘泉宫大宫女馨儿拨弄着一豆烛火,突然一个激灵,手中的火钳“当啷”一身便落在了地上。
“爱姬啊,”吕不韦伸手揽住赵姬,“政儿没见过几个女人…嘿嘿…还有啊,在我爱姬这里,还哪比得出美人啊…”
赵姬伸出玉臂:“在吕大奸商这里,还哪有别人能显出油嘴滑舌啊…”
馨儿趁二人不曾察觉,赶紧捡起火钳,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她的内心,却因此深深地振动起来,分明感受得到心里厚厚的冰壳裂开了一条缝。
五年前,她还是一个刚进宫的小宫女,做些端茶倒水的琐碎活,随便一个掌事姑姑就能对她呼来喝去,随便一条宫规就能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有一日,她因失手打碎呈贡给太子的贵重漆盂,被当值的掌事姑姑施以杖责。奄奄一息之际,她看见一个高大俊朗的华服少年对着跪成一片的大小下人们说了什么,自己便得救了。他那句“算了吧,她也是可怜人”被她反复咀嚼着,累月经年。
他为什么说“也”?是不是他也有什么苦衷?只可惜她太过人微言轻,和他连哪怕一句话都说不上。那段时间她经常会在他退朝的路上张望,能看他一眼是她这一整天最开心的事。后来,她开始节衣缩食地攒下月俸,巴结和讨好管事头领,终于进入他的宫中服侍。可是,好景不长,还没等她能找到机会向那少年郎表露心声,他就下令遣散他宫中侍婢,只留宦官服侍。一夜间,她从温暖幸福的天堂中坠落,化为急流中一朵无依无靠的浮萍。她费尽心机留在宫中并转到太后处服侍,同时暗中打听他宫中的消息。
可惜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非富非贵甚至连秦国人都不是的“村姑”。
馨儿不甘这段卑微得连爱恋的边都沾不上的感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她明知主子并非有意将她与那女人相比较,但她的心里,还是动了一下。
唉,大王啊大王,馨儿不奢求再到你身边去,哪怕赔上性命,只换你轻轻一笑…
“啊!”馨儿被指尖的一阵灼热拉回现实。好在内室二人并非察觉异样。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政儿”、“权势”…陷入隐隐的担忧和希望。
“政儿还小,政事你就多帮衬些…万万不可让太傅院那帮老家伙挑出毛病,也不能让咸阳的市井草民议论咱们…”
“这你放心,”吕不韦笑道,“我就是怕自己有疏漏之处,招有各处贤能之人三千,想必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那就好,你总揽朝政,我也好召你入宫不是。”
吕不韦笑着,心里却犯着嘀咕。
他在烟花柳巷邯郸丛台第一次见到赵姬,她当时舞姿曼妙,歌声亦是婉转动人,盛妆而出惊动邯郸城。就连一向见多识广的吕大商人都被深深吸引,当即重金将她招入自己府中。而后,他有着耕田可获利十倍,贩卖珠玉获利百倍,而拥立一个国家的君主,可获利无数倍的商人智慧,帮助奇货可居的秦国质子嬴异人在邯郸站稳脚跟。一次家宴席间,嬴异人看中了献舞的赵姬,吕不韦割爱相赠。而后,在吕不韦的帮助下,本就很有才干的嬴异人更名子楚得到华阳太后的欢心,被她收为嫡子,在秦孝文王薨逝后登上王位。而后,赵姬和儿子被秦王子楚从赵国接回。他不负前约,立赵姬为王后。
吕不韦心里清楚,自己没有军功,也非秦室宗亲,之所以登上相邦高位并在秦庄襄王子楚薨逝后成为嬴政的“仲父”和位高权重的首席辅政大臣,赵姬出力不少。而现在,他掌权多年,地位稳固,又有三千门客,肱股谋臣的实力不可小觑…他一直有一个想法:是时候离开这个女人了。
与一个多情的女人缠绵缱绻与否并不要紧,只是秦王一天天大了,他不可能总以辅政大臣或者“仲父”的身份存在,而且一旦嬴政长大懂事,察觉并追究他与赵姬之事,他可就不是前功尽弃这么简单了。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说:“大王都十六岁了…”
“也是改寻一门得力的亲事了…”赵姬接过口去。
“就是的,总不能让那个丫头一直在大王身边…也该多选些美人送去……”吕不韦掩饰住自己的想法。
“哎呀我说吕公子…”赵姬轻笑,“那个丫头是不能留,更不能当王后,这个我自有办法…但是…那些美人…还得从吕公子府上找来是不是…”
“美人?我府上曾有过一个的…”
随后穿出的笑声荡漾开内室的一片香艳。
其实赵姬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吕不韦,自打她从舞姬骤然升至高位、渐渐掌权以来,她渐渐通晓了权力的神奇妙处。只要有了权力,就不会像其他姐妹那样,色衰而爱驰,被人弃如敝履、晚景凄凉;只要有了权力,就不再是男人的玩物,反而还可以把男人玩得团团转。她自知自己一个女人家不能将一切政事都处理妥帖,把这一切交给吕不韦,同时也能召他入宫,何乐而不为?
绣枕的两端是两种不同的算计,同一床锦被下包裹的却不是同心的爱恋。
此后,赵姬常常以训导为名将夏玉房叫到宫中,一来是再探探她的情况,二也立下太后威仪,让她吃些苦头。
夏玉房渐渐意识到自己之前简单的天真在太后面前不过是消极到近乎懦弱的抵抗,如果再不改变,无异于坐以待毙。她开始谨言慎行,在除了阿政之外所有人面前收敛起自己的脾气,把性格渐渐打磨圆滑。她甚至为此专门请来教习姑姑,学习宫中待人接物的规矩。
渐渐地,因为嬴政学习各种治国方略和面见大臣十分繁忙,夏玉房主动代他晨昏定省。尽管赵姬对她施以种种刁难折磨,可她不卑不亢、进退有度,赵姬始终挑不出大的过失,反而从宫里传出了秦王贤孝有德的美名。再加上她平时行事严谨,夏无且也有着夏家人不爱慕富贵权势的家风,安分守己,恪尽职责,实在让太后一党找不出能做文章的把柄。
【咸阳宫】
一日,嬴政下朝回宫。他推门而入,似有很大怒气。
“阿政愠恼何事?”夏玉房正笑意盈盈地捧出一碗药粥。
“唉,还不是甘泉宫那边…”嬴政跪坐在桌案前,伸手拉夏玉房在身边坐下,“今天早晨上朝轿辇听到路边两个侍卫议论,好像是说吕不韦留宿甘泉宫之事。可因为走得急,听得不分明。待到下朝,我想把那二人叫来问话,谁知已经被母后找借口打发到咸阳城外去了,根本再寻不见。”
夏玉房静静听着,轻轻搅动着药粥,“那你是如何想的?”
“定是吕不韦那家伙…勾结我母后,不然若真是清清白白的,他们也不至于打发侍卫,就是怕我查出什么。”
“阿政,你先莫急,许是还有旁的缘故…”
“还能有什么旁的缘故…母亲最近是怎么了…还经常召你侍奉,可曾为难你?”
夏玉房低下头,想了想,“未曾。”
“当真未曾?”
“…有一点点…”
嬴政愤愤然放下碗,就要起身去甘泉宫质问母后。
“阿政!”夏玉房急忙起身,双手推住嬴政肩膀,“你想想,现在去了,除了那母后那里发泄脾气之外,可会有任何好处?”
嬴政渐渐冷静下来,重新坐下,“也是的,若真有什么不堪之事,我现在闯过去他们也只当我察觉,反倒是打草惊蛇。”
“阿政,就算宫中流言属实,难道你要处置母后吗?”
“不…阿房,母后在邯郸生我养我,恩情深重,哪怕她做的事有些过分,我也不愿深究…问题是吕不韦……”
“这个人断断不可轻易除去,他如今地位稳固,手下有门客三千,著述《吕览》在民间号称一字千金…”
“原是如此,这个人要慢慢安置,只是现在我希冀他只做丞相,只管前朝而不复入内廷…”
突然,嬴政一把将夏玉房抱住,四目相对的时刻,他轻轻说:“阿房,你可信我?”
“那是自然…”
他眨眨眼,嘴角勾起一丝神秘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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