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轮回的第二世,我依旧是天生残缺,只是这回不仅没有了双眸,一双腿也是自生时便行动不得。可想罪神虽是能够保有一命却总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我出生时,这个处于北方的地域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天气冻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我出生的家庭是贫困的,贫困到家中的女主人产子都没有可以取暖的柴火。
在这极其严寒的天气中,母亲因难产而亡,她甚至来不及看我一眼。可她若是真看了我一眼,又不知会是何心情。
那冒雪砍柴的丈夫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只是当她回到家时,他的妻子已经冻得冰冷,他连妻子的最后一面都未见到。而他妻子拼下性命生下的女儿又是如此模样。
可我想他还是怜惜我的,因为他抱起我时,只是踉跄着退了一步,没有惊恐地丢弃。他在今后的日子中也不曾放弃我。
我的父亲对我,是温柔的,慈爱的。可是我的父亲,他太过想念母亲了。对于我,他又太过无望了,毕竟一个双目残疾又双腿残疾的女儿又如何给得了他希望呢。
我抚摸父亲的脸颊,他一年比一年消瘦,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的日子中,他在母亲的坟边挖了两个大坑,他说,一个给他自己,一个给他的女儿。
他躺在坑底,气息奄奄,无法动弹,他对我说,我很抱歉无法抚养你长大成人,将你好好地托付给另一个人,可是,女儿,这太艰难了。
我听见泪水滴落在泥土中的声音,听见我的父亲对我说抱歉。
这个男人,因为妻子的死,因为女儿的残疾,终年郁郁寡欢却苦苦强撑,撑到此时终于再撑不住。
我挣扎着从椅子上跌落,我生来如此非我所愿,可既生如此模样便不该抱有太多的奢望,可是我还是想要将父亲的墓土平整,入土为安,我不能让父亲如此离去。
我一点点地将坑填满,直到堆起一个小小的土丘,才心满意足。
我从未干过如此重的活,可我却不觉得累,只是觉得无望。我摸索着进入另一个坑中,父亲考虑的确实很恰当,我没有生存的能力,父亲离去了,北方的冬天那么冷,我迟早会因为没有火焰而冻死,或许还等不到那时候,我便会因为没有食物而活活饿死。
所有的结果只有一个,便是死亡,可是与其苦苦挣扎那么久,不如此时便随父亲去了。
我躺在坑底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脚步声由浅而重地行来,可是这偏僻的山野又哪里来的人。
我却还是怀了一丝希望,大大地睁开了眼睛。因为我怕真的有人来了,怕他将我当成亡人活活把我埋了。我私心里希望是有人来,有人可以照顾着我活下去。可是如果那人不肯的话,我便会央求他帮我把坑里的土填上。
那人的脚步声停在了坑边,我睁着眼睛,却没有瞳孔,那人也不害怕,轻轻地将我抱出了坑。
我对着他道:“我没有瞳孔,双腿残疾,你愿意照顾我活下去吗?如果你不愿意,能请你帮忙将坑里的土填满吗?”
那人将我抱在怀中,暖暖的气息吐在我的耳畔,他道:“我愿意照顾你,我保你一生安乐无忧。”
我躺在他的怀中,欣喜地几乎落泪,我紧紧地搂着他,他是我今生所有的希望了。
他抱着我离开了那个山野小屋,在城镇中安置了下来。
他是个极有钱的人,屋中布置都是极好的,我原先的那身粗布衣裳也换成了绫罗绸缎,宅中也处处都有仆人侍候。
想是怕我无聊,他为我请了一个先生,特制了一种书,用手触摸便能懂得每个字的结构。
宅中人人以为我是他的女儿,尊称我为小姐。可是我并非他的女儿,也从不肯喊他一声父亲,好在他也从未要求我喊他一声父亲。
他说,我称呼他公子便好,或者唤他的名字,冷亦。
我不愿喊他父亲,也不喜欢喊他公子,便一直是唤他的名字冷亦。
我是一个天生残缺之人,即使是至亲的父亲,多少对我有些遗憾。可冷亦,他对我却是珍惜地似世间珍宝。
我喜欢这份呵护,也时时恐惧着会失去这份呵护。
教书先生将他待嫁闺中的女儿带到了家中,那女子很温柔地陪着我玩,教我识字,讲一些故事给我听。
我告诉冷亦,我很喜欢教书先生的女儿,所以那个女子便常常到家来陪我玩。可是后来,我偶然玩心起来让仆人帮着我躲在冷亦的书架后,我想要吓吓他,却听见那女子对冷亦道,她想嫁冷亦为妻,她会将我视为己出。
我屏着呼吸躲在架子后,无比地害怕,怕冷亦下一秒就同意了女子的请求。
冷亦没有答应女子,客气地将女子请出了书房。然后他转悠到书架后喊我的名字:“泠。”
我听到他唤我,可是我没有应他。我出了一声的冷汗,过度的惊吓令我难以呼吸。
我在冷亦喊我的时候晕倒在了椅子上。
醒来的时候,冷亦正守在我的身边,他抚着我的额,温柔地问我:“好些了没?想吃些什么?”
我愣愣地听着,若我可以哭泣,此时肯定已经泪流满面。
我问冷亦:“冷亦,你说你会照顾我,会保我一生安乐无忧,可是真的,可还算数?”
“真的,永远都不会变。”
得了冷亦的承诺,我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
我大病一场吓坏了冷亦,他辞退了教我识字的老师傅,新请了别的师傅,那女子再未来过。
在冷亦的精心照顾下,我安安稳稳地长大到了十五,正是花一般的年龄。可没有想到的是,原先教书先生的女儿又找到了我,她说她一直等着冷亦,她爱冷亦,比所有的人都爱冷亦。她说我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应该放冷亦自由,不能耽搁了冷亦的一生。
那女子想要嫁给冷亦。可是,可是我也长大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我也爱着冷亦,我想我的这份爱不会比她少的,为什么我不能嫁给冷亦?
我对那女子道,我亦爱着冷亦,想着成为他的夫人。
那女子似被吓坏了,她指责我作为冷亦的女儿怎么可以如此不知廉耻。
我告诉她,我不是冷亦的女儿,我从未喊过他父亲。
她说,冷亦抚养我长大,所有人都将我视为冷亦的女儿。若我嫁给冷亦将会给冷亦引来多少的非议。再者冷亦默认我不喊他父亲是对我的纵容,是对我亲生父亲的尊重,又怎是让我得寸进尺,胡思乱想。
她又说,冷亦抚养我长大是当得起我一声父亲的。
我不愿信那女子,不愿相信我只能是冷亦的女儿。
我问冷亦:“冷亦,你喜欢我吗?”
冷亦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喜欢。”
我又问:“是和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的喜欢吗?”
冷亦回道:“比对亲生女儿更加喜欢。”
我天生残缺,所以冷亦对我格外怜惜,是比对亲生女儿更加的怜惜宠爱。
原来,我和冷亦真的只能是父女。
我手抚上冷亦的脸庞,那里有着深深浅浅的皱纹。冷亦会慢慢老去,或许还会生病,会和父亲一般动弹不得。
我如何做他的夫人,服侍他终老,他又如何能照顾我到老。
我和冷亦是父女,我天生残缺,活着便是恩赐。
那卖珠花的小贩又来给我送珠花了,每次送珠花时,他还会给我讲讲最近发生的趣事,每次都能将我逗笑。
他讲窗边那一只馋食的小猫,他讲河中那一对野鸭子被人误认为是凤凰,他讲一个新嫁娘的喜帕上精致的刺绣……
我拿着珠花,斟酌问他道:“你愿意娶我吗?”
他逗笑的话语停了下来,然后他坐在那里久久没有言语,他想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回道:“我愿意娶你。”
我对他道:“后天是个良辰吉日,你后天来娶我可好?”
我不知他模样如何,不知他是否对我有那么一丝的爱意,可是除了泠亦,我认识的男子只有他。
他又久久没有言语,静了很久才又道:“我家里贫穷,比不得小姐家的富贵,短时间恐怕备不齐聘礼。”
我笑道:“不要聘礼,娶我进门便好。”
他应下这婚事,便急急回家准备去了。
我来到冷亦在的书房,我摸索着抚着冷亦的脸颊,他眉间有着浅浅的细纹,我道:“父亲,我今年十六整,应该出嫁了。”
我感觉到冷亦眉间深深地皱起,我笑着接着道:“女儿为自己寻了门亲事,父亲后天风风光光地将女儿嫁出去可好?”
冷亦似乎一整张脸都痛苦地皱了起来,他握住我的手:“留在我的身边不好吗?我答应了你要照顾你一生,许你一生安乐无忧的。”
我反握住冷亦的手:“可是,你需要娶妻生子。”
冷亦急急地摇头道:“不,我不需要。”
我接着道:“可是,你会老,会病,会死,那时我还活着,还是残缺之人,我应该怎么办呢?你将我从坑中抱出,可知那是我的父亲为我备的墓地,因为他知我无力生存,你呢,你也要如此吗?”
冷亦急急地道:“不会的,我会一直照顾着你的,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我知道冷亦只是突然听我这样说有些失态了,因为人生不过百年,他又如何敌得过时间呢?
我拥抱住冷亦:“我喜欢那个人,你欢欢喜喜地送我出嫁可好?”
冷亦的身躯僵硬,我轻抚着冷亦的背:“冷亦,你救我性命,抚养我长大,我很是感激你,可我天生眼盲残疾,我有心却无力。冷亦,我的亲生父亲虽怜我,可我知他心中亦是怨我残缺之人却夺了他的夫人,我的母亲的性命。他独自挖墓地,他躺在墓地中对我说抱歉,抱歉他无法抚养我成人,抱歉他对我的无望。我听得难过,可是我是无力的,我所有能做的也只不过尽力将他的墓土填满,我甚至无法为他立一块碑。”
有泪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肩头,我轻抚着冷亦的背,微笑道:“冷亦,我欠你很多很多,多到我这一生都无法偿还。”
我曾经期许过可以做你身边的那个人,在你病了时可以哄着你喝苦涩的药汁,在你老了时可以伴你左右做你的双手。我曾期许着用一生来偿还你。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在你的身边,你的身边便处处都是障碍。
我等着冷亦的泪停,我等着他点头,我知道他是一定会点头的,他从来对我千依百顺,这世间再也不会有谁比他对我好了。
冷亦的泪慢慢停下来,他如我所愿同意了我的亲事。
出嫁的那天是冬至,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迎亲的唢呐声远远地传来。我的双腿不可抑制地痛起来。
北方天气寒冷,而我的双腿每到下雪的季节便被冻得钻心地痛。
有人往我的腿上盖了厚厚的一层毯子,我知道那是冷亦,他总是那么及时地知道我的双腿何时会痛。
“泠,你真就如此喜欢那个男子?”冷亦问道。
我回道:“喜欢。”
唢呐声越来越近,我笑着催促冷亦:“我的喜帕还未盖,冷亦,为我盖上喜帕。”
冷亦低低地应了声。
一双手轻柔地为我将喜帕盖上。
唢呐声声,冷亦沉默地背起我。
我附在冷亦的耳边道:“冷亦,我出嫁了就不再回来了,你也莫要来看我。冷亦,你也应娶一个夫人了。”
冷亦未回我,只是语声低低地道:“我遇见过一个女子,遇见她后我再也看不上其她的女子,她答应了嫁我,可是我找不见她了。”
我的心中欣喜却又酸涩,原来冷亦有如此喜爱的一个女子啊,我竟一直不知。我道:“冷亦,去找她吧。可以找回来的。”
不知冷亦应了我什么,他的声音太低,我听不分明。
冷亦将我背入喜轿,拉上帘子。
唢呐声又热闹地响了起来,我从此离开了冷亦。
我嫁入的人家家境不算好,却也过得去。
我感觉得出,我的夫君是不太喜欢我的,可他在挣了钱后也为我买了个院子,我很知足。
买了院子后,我的夫君便不常回家了,回家也待不上一日。
院子中只我和一个买来的小厮同住。
再后来,我的夫君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只那小厮照顾着我的饮食起居。
那小厮刚买来时左不过十岁的年龄,却面面俱到。
我渐渐老去,那小厮也渐渐长大了,约有二十五六,我觉得对他不起,便将所有的细软金银都给了他。
我不曾再见过冷亦,他也从未找过我,他从来都很顺从着我。我一直不解冷亦对我的喜爱来自何处,可到底这世间大多事情都没有理由,就如同我不解为何我天生便身有残疾。
我死时,身边只有那小厮,他静静地立在床头一侧,不曾言语,也不曾有任何动作。待我走完这人世的最后一程,他的人生才是真正地开始了,那必定是绚丽至极的一段人生。
我想,我虽天生残缺,这一生终究是幸运的,有人护我养我,亦有人守候在我床头送我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