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肥第一次“踏入”下菰城,史说下菰城是春秋令尹封邑的邑城,包容越南十二县,千年以降,下菰城经历朝历代的修葺重建,至今便只剩下名字还是承古时的。
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承平,下菰城的瓮城防御早已形同虚设,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巨大的看似在白天会很热闹的集市。
一行人走出内翁,走入城市,脚下官道平阔,两侧屋舍俨然。
七月半的下菰城中近乎家家闭户,却也有盏盏烛火透出窗牖,单看虽然一灯如豆,但鳞萃比栉的灯火接连还是完整地照亮了街景。
即便是在寒食节,下菰城中也未曾现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遑论平常。客栈、会馆、青楼、哪个不是彻夜通明?
李唔笑道:“时辰虽晚,灯火尚存啊。”
陈凤垂对李肥说道:“我事先叫人在鸿都学宫安排了住处,洒扫了三间不相邻的学斋,但共用一个庭院。”
一路上默不作声的潘凉忽然开口道:“我不去鸿都学宫,我和爷爷住外边就行。”
刚要谢过先生的李肥闻言错愕,看向潘凉,不禁问道:“为什么?”
潘凉低声说道:“我只答应陪你来下菰城,可没说要去鸿都学宫。”
银瓶潘葵见状也只得说道:“没事的,住客栈也挺好。”
徐戏奉神出鬼没,此刻身形不在旁列,潘葵言行便自在许多。
李唔好心提醒道:“一般客栈可睡不了狗,马日传不会收你,候管在出城五十里外,你还能住到哪去?当然,有钱另当别论,有钱哪里都可住得。”
潘凉却说道:“我有钱,很多钱。”
这钱自然是向潘成两口子讨要来的。
潘葵也附和道:“随他吧,有我陪着呢。”
李肥哑然无话。
说话间,几人适时走过一堵矮墙,墙上书着牛大的三个楷字“焚衣街”。
并不太识字的潘凉脚步不停,只是缓缓扭头,视线跟着“焚衣街”三个大字,问道:“这是哪里?”
李肥回答:“焚衣街。”
李肥听好几位应试回乡的同学说了,他们都是宿在焚衣街上一个巷口的同文客栈,虽然环境算不上多好,但起码价钱公道,常住的话平均下来一晚上要不了几个铜钱,离学宫又不算太远,好像徐得意兄弟俩现在还住在那里。
潘凉指了指一间挂着灯笼的四层高楼,问道:“那是客栈吗?”
李肥点点头,说道:“好像是叫同文客栈。”
陈凤垂咳嗽两声,提醒道:“那是勾栏。”
勾栏瓦舍在前朝还能算作曲艺游肆之地,在建炎府顺年间嘛,已经无异于青楼了,只是稍不入流些而已。
焚衣街矮墙后头便是一条长街的入口,既是做了遮挡,自然是有需遮挡的原因,无须细究,无非内藏了勾栏瓦舍十六楼这等场所。
李肥闻言哑然失语。
而那座言及的同文客栈,也不远,就在这间勾栏隔河处,背向众人而已,不过低矮的两层半,再走百步就是名为白蘋洲的小汀,汀上有一座五亭会馆,鸥水相依、月下花前,端的是一处乐署景地,且十晚一两银价钱,对商贾贵游而言就显得格外便宜,大半都是长租房子用来养瘦马的,同文客栈不少住客闲暇时隔河遥望,没少眼羡。
玩笑说若是曲中的浪迹天涯妻“瘦马”都是这般,那潦倒落魄就该改为风流落魄了。
相传勾栏中有挂画二绝,其中之一便是八马图,如今已是不在悬于院内供人观赏。
八马绝类骑兽,皆是千里挑一的纤腰瘦马,是勾栏主人花了大价钱从扬州购回的贱籍越女,再请丹青大家一一为其描绘,先是一人一幅各自夭矫,后是“八马骈并”堪称呕心沥血。
现已被各自主人牵走三匹,其中就有一位霸道的金主,便是要求连画卷都不与人展示,所以勾栏只得是收回八马图,转而挂出了其它栏中尚在的五幅夭矫图。
这些李肥却是不知情的。
陈凤垂伸手指了指一座背向众人的两层半古旧木楼,说道:“那才是同文客栈。”
守真和尚双手合十,说道:“诸位,既已安然入城,贫僧便就先行告辞了。”
李唔回礼:“有劳大师了。”
李肥也赶忙抱拳,说道:“守真师父慢走。”
“小李施主,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
“嗯?”刈禾一瞪眼。
守真和尚略显尴尬地止住话语,本来想说有机会的话,可以去毗山寺坐坐,见一见一位叫做左小另的妖怪。
李肥只管作揖,答应道:“有的,有的。”
刈禾轻哼一声道:“你知道他要说什么啊,就‘有的有的’答应上了。”
李肥小声嘀咕道:“你也不让守真师父说啊。”
守真和尚哈哈一笑:“诸位保重,就此别过了。”
送走守真和尚后,潘凉说自己累了,要去找地方休息。
李肥不再劝阻,只说陪他去找一家客栈,也好天亮了去寻他,潘凉直说不找了,就同文客栈吧。
如此一来,一行人就只剩了李肥、刈禾、陈凤垂和李唔。
“潘凉他有些奇怪。”李肥不无担心地说道。
大抵有些猜测的李唔笑道:“有徐象甲在呢,不应担心,真当他不在此间啊。”
陈凤垂也说道:“潘凉这孩子也到了蒙学的年龄,回头问问看能不能送去安定书院上几天学。”
安定学院便是此地县学,因为鸿都学宫珠玉在前,所以在外地名声不显,实则里头的夫子硕学通儒,鲜有款启寡闻之人,历代共计出过三位贡士一位状元,以至于安定书院所在的那条街道,如今都改名为状元街了。
李肥双手拢袖,小声问道:“刈禾,你今天不走了吧。”
刈禾倒是半点儿不矜持,反问道:“怎么,想我走?”
李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刈禾轻声说道:“明天走。”
李肥小心确认道:“子时已经过了很久了。”
言下之意,刈禾说的明天,或许、大概、可能、应该是七月十七。
刈禾想了想,点点头,“我知道。”
李肥咧嘴一笑,心满意足了。
即便是在鸿都学宫中,能住在学斋中的学子也不在多数,仅有一些外地学子或者家境相对贫寒些的,毕竟在下菰城这个地方,能送孩子在鸿都学宫读书的人家,无非一是靠家底财力,二是靠孩子的真凭实力,或者占据一样,或者二者兼有,中游层面的总归是占少数,说是非富即贫也不为过。
此中没有真才实学的一类学子,是没有资格住在学斋中的,而他们多半也不屑于居室逼仄。
鸿都学宫中,李肥告别了李唔和陈凤垂,推开朝南一面的学斋房门,有些许陈旧的灰粉味道涌入鼻腔,的确是房屋久不住人、刚经洒扫的样子。
刈禾去了隔壁一间,李肥并无睡意。
李肥从芥子物中取出行囊,用火熠点着油灯,仅有月色照明的房间亮了一些。
李肥又从行囊中取出包裹得最好的那几册书籍,如数家珍般将其码上书架。又将自己那一套朴实无户的文房用具一一取出,摆放在靠窗的书桌之上,几只兼毫毛笔、一叠麻黄纸,一条油烟墨、一块石砚台而已。
李肥见到纸笔,自然就想起自己离乡之前答应大哥的,到了鸿都学宫要书信一封给家里报平安的事。
既是不困,李肥便也不急着收拾屋子,而是铺纸、研磨,坐在椅子上,伏案写起家书来。
“兄嫂如晤,启信安康……”
没书两句,李肥提笔一顿,毫锥上滴落一滴墨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李肥一个涂抹,遮盖掉笔下已经成形的程式内容,转而用白话文写道,下菰城离家不远,子夜刚过便已到达,哥哥嫂嫂不必挂牵……
……老宅无人,望兄嫂早日迁居。
李肥敬上。
一封家书不过百字,麻黄纸上的文字晕散,李肥涂改几次,特意将字写大了一些。
离乡之前,李肥也曾要求大哥一家搬回老宅居住,当时李满是一百个不情愿的,李肥只得说出了一句乡里的老话,“人是屋的胆”,没人住的房子容易塌。
李满无言以对,有些忸怩地答应下来,毕竟不能放任着祖宅因无人居住而坍圮。
李肥将黄麻纸放在笔搁上晾干墨迹,起身才开始收拾起来,铺好自家带来的床褥,又将不多的几套衣服叠好放入墙边的木箱中。
李肥四顾一圈,貌似再没有需要整理的了,一些零碎的东西也不需得从芥子物中取出,一部分是学斋中本就配备了,一部分是用不上,仅作为宿舍而言,学斋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李肥看着狭小的屋子,似乎总差了些东西,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他知道这是离家的陌生与不适在作怪。
刈禾不知何时就依靠在窗框上,静静看着李肥整理屋子,轻声问道:“都收拾完了?”
李肥闻言转过身子,下意识说道:“还有一点。”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李肥稍显腼腆地摇摇头,解释道:“太晚了。”
刈禾却已经自顾自地走进门来,坐在那仅有一个的书桌座椅上。
如小说话本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情节,顿时叫李肥手足无措起来,靠着墙壁坐在了床上。
刈禾无奈道:“你不是要收拾吗?坐下干嘛?”
李肥只得又站起身来,讷讷地在床脚出摆上一个从芥子物中取出的陶制的旧水瓮。
李肥挠挠头,想了想,有些尴尬地说道:“其实……好像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却见刈禾正直勾勾地盯着李肥。
“刈禾,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刈禾抿嘴一下,笑道:“好看啊。”
李肥呆若木鸡,他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应该是红了。
刈禾的眼睛在烛火下一闪一闪的,好像会说话,但李肥偏偏又看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刈禾只是看着十七的李肥。
相对无言。
月光透窗斜入,比烛火更亮,帘影微动。
你没以前好看了……嗯……但胜在有头发,还是这幅傻样儿……
李肥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刈禾伸手按在那块被清丽月光切割出来的桌面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月光下,刈禾的整只手白润的都像是一块刚浸过水的猪油胰子。
于天高俱寂之处,吕龄与吕长吉冯虚而坐,此处下菰城上的月光,越州上的月光,江南道上的月光,旦洲上的月光。举目共赏。
吕长吉用只能吕龄“听见”的方式问道:“看了这么久,即便是月亮,也不觉得晃眼吗?”
“他们真的看不见你吗?”
吕长吉轻笑摇头。
两个湖中生灵相互交流,旁若无人。
文庙中人便只能看见吕龄一个湖中生灵在欣赏着湖中不曾有过的风月。
吕长吉已不存于世,又如何能得见?
有诗人说:“每夜吐月时,天下同一照。”
可有人不会在意,有人不会知道,湖中的世界,没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