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
“我就是想见见你。”李肥小声说道,才敢看一眼女子。
“就不能光明正大地看?”女子撇嘴。
李肥才敢直视。
可直视之下,反倒是女子的目光闪躲起来。
李肥欲言又止,“姐姐……”
“别叫我姐姐,我叫刈禾。”女子说道。
“刈禾。”
“你想当和尚吗?”女子直接问道。
“什么?”李肥有些讷讷。
“我问你,相当和尚吗?”女子又问一遍。
“不想。”李肥听清了,摇了摇头。
“一点都不想?”女子追问道。
“半点都不想。”李肥不假思索。
“那你把袖子里的钵子还给他。”女子伸手指了指李肥袖中小小的假龙吟。
李肥扭头看了看守真和尚,有些为为难,他本来就是打算要将东西还给大师傅的,只是神仙姐姐这么一指使,反倒不好拿出来了,怕大师傅误会。
“阿弥陀佛。”守真和尚颂了句佛偈,“无心无可得,说得不明法。”
李肥拿出袖中小钵,没有说话。
守真和尚便知他的心意,手指一点,收回神通,假龙吟又变回那一只葫芦瓢,里面装的银钱满当当的。
“好好修行,别再连一百二十斤的东西都担不住。”名为刈禾的女子放下心来,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
刈禾停下脚步。
“先生!”李肥对着天空大喊道。
陈凤垂落下身形,“怎么了?”
“请先生将太古遗音琴交给小子吧。”李肥说道。
陈凤垂恍然大悟,笑着取出太古遗音琴。
李肥双手捧琴,递给女子,小声说道:“姐姐……刈禾,这是送你的。”
刈禾点了点头,一挥手,将琴收入囊中,看不清楚神色,直接飘然离去。
“我身上还有一架凤鸣环佩琴。”李肥对这女子离去的背影忽然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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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荍在鸿都学宫逛了一圈,确实是个文人聚集的地方,单凭文风,的确是比京畿内的辟雍要开放的多,校场之中习六艺者,女公子也不少,琴棋书画者更是不拘于室,随处可见。
想来当初他在鸿都学宫应该没少说些怪话吧,毕竟他这么不喜读书。
林荍悄然离开鸿都学宫,去往毗邻的清湖县。
李唔老先生刚安排完一众学生去鸿都学宫外住下,住的两人一间的客放,也是便宜地段的客栈,离得稍稍有些远,叫做同文客栈。
陈凤垂带着李肥在鸿都学宫门口看了看泮桥。
陈凤垂本意说来都来了,走一走吧,李肥却摇头拒绝了,他一个不能参加科考之人走泮桥,有些不合宜了。
“站在门口干什么?”李唔从后方走来,笑着对李肥说道:“走去看看鸿都学宫,说不定以后还要在这里做学问呢。”
“不瞒老先生说,这泮池比我想象中的小,没那没气派。”李肥实话实说道。
“这话,早上徐得意也说过。”李唔笑道。
李肥挠挠头一笑,徐得意,还是这般默契。
陈凤垂解释道:“泮池大小都是有规格的,鸿都学宫虽大,却不是官办,不能僭越,国立大学堂讲究‘圆如璧,雍以水’。地方藩王所立的学堂,可以三面环水,以彰显尊卑之分。向我们鸿都学宫的前身是横阳学宫,乃布衣所立,只能是堂前有泮水。”
“怎么手里还捧了个瓢?”李唔看见李肥手中装着银钱的葫芦瓢,问道。
李肥不好意思的笑笑,紧了紧怀中已无甚神异的葫芦瓢,没有解释什么。
“李肥,这是见到那位神仙姐姐了?”李唔促狭道。
“见到了。”李肥点点头,没有羞赧,直到此刻还是觉着有些不真实。
“太古遗音都送了,这不,说是要去谢谢陈祭酒,可惜没带那凤鸣环佩,是吧?”陈凤垂肩膀顶了顶李肥。
“那就走吧走,带你去见见鸿都学宫大祭酒。”李唔拍拍李肥肩膀。
李肥点点头,由李唔带头游览一番鸿都学宫。
鸿都学宫的建造不是典型的台榭形象,从西至东,分为三区,东边最大的德清湖,占地十七亩,湖上有从游居。
意为大鱼前导,小鱼从游,是座三层小楼,落成是本意是专供师生休憩之地,现在多是由毕业出去的学生故地重游作宴之地。
平日虽然对外开放,但在读的学生几乎不光临,只有几位老夫子在课间赶路之时,才会在其中歇脚。
李唔曾在其中题字,“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负先生之教云。”
不过李唔老先生的墨宝,自然是比不上陈道流的金贵,大概陈道流一个笔画就能低过李唔一片千字文的字幅。
陈道流自五月晦日崔嵬问剑之后,就一直住在从游居中,对外宣称是养伤,其实只有少数既然才知道,陈道流根本没留下什么伤势,只为为了躲避朝廷追责罢了。
毕竟那一场问剑最后,女子剑仙崔嵬伙同那位名为赵贫的大逆罪人,篡夺了鸿都学宫大祭酒陈道流的天人之位,意图袭杀玉浓公主齐瑾。
而且是陈道流自毁的化外身,这就很有嚼头了。
虽是仙家邸报只字不提,朝廷也三缄其口,却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无大事,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就有些麻烦。
“先生,我见过陈祭酒以后,就该回去了,这次出来的着急,家中门窗都没关,还有两只狗和一窝鸡,到现在午晚饭还没着落呢。”李肥说道。
“李肥啊,你家好歹氤氲许多小灵天,你家的那些鸡啊狗啊,没少吸灵气,说句不恰当的,也算鸡犬升天,所以别担心他们会饿死。”李唔说道,他听见李肥叫先生,还以为是在和自己说话呢。
“咳咳,李肥是在叫我呢。”陈凤垂笑着从旁解释道。
“嗯?”李唔一挑眉,当即明白,问道:“关系定下了?”
陈凤垂点点头。
“好啊,”李唔抚须大笑,“李肥,叫师爷爷。”
“师爷爷。”李肥腆着脸叫了一声。
“好好好,”李唔连说三个好字,老有所慰,“叫得好,师爷爷有礼物要送你。”
李唔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玉珏,“我这里刚好有一块芥子物,有你手中两半葫芦瓢这么大。”
李唔不由分说,拉过李肥的手,把玉珏按了上去。
“多年没用了,你喂食点灵气给它。”
“师爷爷,太贵重,我不能要。”李肥不意思好收下。
“真不贵重。”陈凤垂笑道,“不过是打了一道神通进去,叫袖里乾坤,之前你这瓢里也有神通,唤作掌中天地,需要以灵气一直维持,而它的本身不过是块岫玉而已,一枚建炎五十都够了。”
“就你多嘴。”李唔翻了一个大白眼。
李肥将信将疑,唤出一缕灵气,玉珏大口吞食起来,没几口,李肥手中葫芦瓢就消失不见。
“这两个神通这么厉害吗?”李肥好奇问道,居然能叫不值钱的东西,变成玄妙的法宝。
“不算是厉害,三十六神通中,甚至没排上号,就是要精研,自己施展不难,但想要做成芥子物的话对神通的掌控还是比较苛刻的。”
“先生会吗?”
“袖里乾坤自然是会的,”陈凤垂笑道,“不过掌中天地的佛门神通我就不会了。”
“李肥现在是练气了,简单的神通也应该学起来了。”李唔对陈凤垂说道。
“先生指哪些?”
李唔说道:“比如,五行大遁、潜渊成寸、飞身托迹、游神御气。”
“不错不错,居然还能押着韵。”陈凤垂笑道。
李唔白了陈凤垂一眼,眼角的笑意遮盖不住。
三人有说有笑,才由迂回的水上走廊行至从游居前。
李唔耸耸肩,指了指三层的从游居对李肥说道:“李肥,要不要进去看看?”
陈凤垂看了一眼先生,眼神询问。
李唔只是轻轻点头。
李肥却是忽然福至心灵,出声问道:“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李唔不说话,没有否认,只是拍了拍李肥的背。
李肥看了一眼自家先生,先生对他点头。
三人一同进门,刹那间,李肥所视皆化虚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仿佛孤立无援地站在宇宙之中,六合皆是无垠,不以为惧,反倒心胸豁然开朗。
眼前只见一卷摊开的大如山岳的竹简,竹简之上布满金色文字,每一个都恍如天日,李肥不能直视,只能用眯着眼睛用余光看到,这些文字在不断地搬运,越是大如斗的文字越是活跃,越是蝇头小楷越是安分。
仿佛有一种规律存在其中,虽然极为繁杂,但是又像是在周而复始。
忽然所有的文字都黯淡下去,变为漆黑,黑到深邃,李肥仔细看去,却连目光都被吸引其中,竟是分辨不出文字的轮廓。
继而有渺渺妙音问道:“何谓浩然之气?”
李肥脑中一片空灵,听着难以抗拒之音,直接作用在心神上,此刻的他眼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嗅,舌不知味,仿佛被震散了多年来的学问堆积,竟是连一句应制之语都说不出来。
李肥拧着眉头,一言不发,脑中一片空白,一句圣贤书都没有留下,仅有一缕的神思还在坚持,他只在想,“这个问题我好像有印象……”
李肥冯虚而立,浑然不觉无天无地,此一问后,万籁俱寂,亦无人催他。
陈道流不知何时已是立在李肥身旁,连同李唔和陈凤垂,三人都是紧紧关注着李肥的状态,但李肥眼中却是另一世界,或是说一叶障目,或是说是身处弦外也不为过,是一种极为玄妙的状态。
半晌……
“奇怪,为何他不作答?”李唔揪着胡须,有些不解。
他应该直抒胸臆才对啊?为何是这副冥思苦想的表情。
应该完全不会拘泥于语言障、文字障啊。
当年陈凤垂进入此地,被问到,“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
不假思索便回答道:“振衣千仞岗,濯足万年流。”
算不上得到认可,却也被搪塞了一缕浩然气。
事后陈凤垂还抱怨过“搪堤有万孔,只塞其一。”被李唔教训为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李肥的表情逐渐狰狞起来,双目布满血丝,双手抱头,心中神思越发沉重,“我学过……”
“可我为什么想不起来了呢?”
“我明明记得的啊!”
“为何会这样?”陈道流也是大为疑惑,“他在挣扎什么?”
“应该是在努力回想起那个书上的答案。”作为夫子的陈凤垂解释道,只有他才是最了解李飞的人。
李唔瞠目,“这又不是考口义帖经,从心所欲而已。”
忽然,李肥放下双手,双目血红,血丝织成蛛网笼在眼前,声色沙哑道:“难言也……”
摊开的竹简之上,“难言也”三字亮起,其大如斗。
李肥身子猛地一颤,好像被人用顿悟重重击打心头,整座心湖都波涛汹涌起来。
“居然真的让他想起来了……”陈道流大为惊奇,这是千年来绝无仅有之事。
“不行,再这样继续下去要祸事。”李唔就要出手唤醒李肥。
陈凤垂却伸手按住先生,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先生,我相信他。”陈凤垂说道,那语气仿佛在说,“先生也要相信我。”
一旁的陈道流见此,也是收手。
李肥咬牙忍着神魂上的痛楚,继续说道:“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竹简之上,“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二十一字亮起,发出一种震慑人心的璀璨光芒,文字的律动之间,仿佛神人擂鼓,打在李肥心头。
李肥七孔流血,形销骨立,却仍是气若游丝地说道:“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这三十四个字也亮起来,李肥整座心湖都被反复过来,仿佛地上水倒流,天上云皆垂。大如山岳的竹简竟然自动卷阖,不让李肥继续“背书”。
如此“朽木”,它前所未见。
李肥张了张口,终究是没有继续出声,脸色血迹已然全消,白日做梦而已,即刻就要醒来。
“真是难为他了。”陈道流摇摇头,说一点没有失望,那是假的,却更是惊叹李肥的毅力,在它的面前,竟能跳过本心,在一片虚无的脑中翻找出书上的答案。
李唔松了口气,说道:“还好没背完,不然以它的脾气,保不齐会发生什么……哎,人没事就好。李肥怎么就这么愚钝了呢,宁信书不信己……明明说出心中所想就行,为何要舍本逐末、搜肠刮肚,苦苦寻觅那个书上的答案?”
李唔叹息,这就就好比课堂之上夫子提问道,“你觉得这道题应该怎么解?”
你回答,“我觉得夫子说得对。”
夫子不得笞教?
“可我倒是觉得挺不错。”陈凤垂淡笑着摸了摸李肥的脑袋,“他只是太认真了。”
李肥双眼清明,见到自家先生,竟是有些委屈的留下泪来,嚅嗫道:“小子让先生失望了。”
方才心湖反复的那一刻,将他玄之又玄的拉出了弦外的状态,五感都回归了一些,才将三人的对话全部听入耳中。
陈凤垂摇摇头,“没有的事。”
“它不给你,先生给你。”陈凤垂食指挑过自己的胸口,将一缕淡淡清风从心头挑出,明明是无形无质之物,李肥却是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你刚好心动,不要抗拒,先生现在要把它放进你的心湖中。”陈凤垂交代道。
外弦之地,那卷竹简发出灿灿金光,其中文字不断搬运,似乎是收到了极大的挑衅,就要将陈凤垂之间那一缕清风召回。
“给我的东西,就是给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我自己能做主。”陈凤垂对着空无一物的虚空,一字一句说道,原本就孱弱的身子,精气神又是垮了跨,整个人好像被剥落了一遍,眼见的虚弱下去。
却是神情坚定,硬是将指尖这缕浩然气,摁进了李肥心湖。
“先生!”李肥赶紧搀扶住陈凤垂。
陈凤垂一手搭着李肥的肩膀,一手已无力下垂,对着虚空淡淡说道:“我觉得他很好,李肥很好。”
“他能将所学,所学会的东西记在心里,试问千年万年之后,这些书上所记载的都变成了旧圣之学,还有几人会记得?还有几人愿意学,李肥就能记得,即便是上下求索,即便是累累若丧家之犬,他依旧还会坚持,他会找到其中不变的道理,他现在只是还不能说出自己心头的道理,那又如何?谁人没的迟慧?草长莺飞的年纪,便能谨奉你们的学问,难道不值得被一丝丝的肯定吗?”
陈凤垂用尽最后一丝神思,便昏死过去。
李肥早已泪如泉涌。
李唔拍拍李肥的肩膀,说道:“别担心,丰收会教好你的。”
这一刻,李唔才真正原谅了陈凤垂,如何体谅自己的先生,只有当自己也作为先生的时候才行,陈凤垂啊,不知不觉已经是个比他还要出色的先生了。
陈凤垂和李肥,作为学生和学生的学生,也都没让他失望。
李肥用力点点头,已是双眼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