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之后,李肥去了水缸旁洗了把脸,取了一瓢水开始煮昨夜留下的米饭。
吃过早饭,李肥把剩余的泡饭粥喂给了碳球和黑毛,自己带上了篱架门,就往学堂走去。
“李肥。”潘凉就站在自己门口等着李肥,见到他走来的身影,呼喊了一声。
“早啊。”李肥笑着打了声招呼。
“来我家坐坐,我有东西给你看。”潘凉说道。
“什么东西,我这马上就要领早读了。”今天是李肥最后一天领短学班的孩子早读,他可不想迟到,打明日起就要和其余代考学生一起集中研习考题了,虽然李肥不参加这一届的巡回科考,但是李先生治学,一视同仁。
何况李唔老先生还是自己夫子的先生,礼数要是周全一些的话,李肥还要叫一声师爷爷的。
李肥走到潘家屋前,今天不见太阳,自然也就不见爱晒太阳的潘老爷子。
“喏。”潘凉一挑手指。
毫无变化。
“什么?”李肥一脸疑惑。
潘凉有些尴尬,不曾想心湖中的小泥鳅如此不给面子,竟与闺阁少女无异,不肯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
潘凉就解释道:“李肥,我以前就老觉得自己心里有东西,后来我心动境界了,才发现我的感觉好像是真的,前天和你从清湖县回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梦到,自己心里住着一条小泥鳅,而且还是活物,一觉醒来,它已经钻出心来,缩在我怀里,而且还能随时随地钻回我心里,去我觉着有趣,本来项给你看看的,只是它好像害羞了,不敢见你。”
“当真?没骗我?”李肥脸色沉重,莫名感觉不是妙事。
“当真,不骗你。”潘凉不解为何李肥这幅神态,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左胸,“它现在就缩在我心里呢,叫不出来。”
“走,我带你去找夫子。”李肥不由分说,拉起潘凉的手往学堂方向走去。
“唉唉唉,李肥你干嘛!”潘凉挣扎着甩开了李肥的手,眼神质疑,“去找你夫子干嘛?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我觉得事情不简单,得问过夫子才能安心。”事出反常必有妖,李肥表情凝重地说道。
“那我也不告诉别人,我连爷爷都没告诉,告诉他们我才不安心……”潘凉压低声音喊道,似乎是怕人听见。
李肥看着潘凉固执的眼神,忽然明悟过来,对潘良说道:“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到你的顾虑,但我还是不放心你……”
“你去领早读吧,我回去了”潘凉打断了李肥的话,扭头跑回屋里。
“告诉他们我才不安心……”李肥站在原地咀嚼潘凉说的话,“是我让你不安了吗?”
上午的领读教学李肥强打精神,没有去思虑潘凉的事情,直至中午放了午学。
李肥和徐夫子道别,徐夫子给了李肥一小袋铜钱,说是李肥这段时间“小胥”做的不错,对孩子也很有耐心,等过了这段时间的复习,以后还要继续啊。
李肥受宠若惊,没想到一向古板的徐夫子也会开口夸赞自己。
目送徐夫子和徐得意兄弟离去。
李肥揣好钱袋子,想了想,还是快步向不远处的潘家走去。
他要去找潘凉。
“李肥啊,来的正好,一起吃饭吧。”潘老爷子刚盛出一盆白米饭放在桌上,潘凉一手端着一碗咸菜鞭笋汤,一手托着一碰梅菜扣肉。
老爷子是银瓶的缘故,可吃可不吃,就是陪在桌上充当个饭搭子的角色,所以就只有一菜一汤,恰好李肥来了,估摸着这点菜,两人吃整好。
李肥没有拒绝,道谢落座,只是要委屈家里黑毛和炭球两只狗子饥一顿了。
潘凉没有说话,默默走进灶房给李肥拿了个碗。
饭桌之上,二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来往,很快就吃干净了饭菜。
“走走?”趁着潘老爷子收拾碗筷的间隙,李肥问道。
“不去。”潘凉拒绝。
“就我们两个。”
“当真?没骗我?”潘凉一挑眉毛。
“当真,不骗你。”李肥回答道。
一问一答,和早上的如出一辙,只是此刻身份对调过来。
于是乎,两人一同顺着溪涧走道儿,都在等着对方先说话。
“其实我小时候也有过一条大泥鳅,要不是它守着我,我都死两次了,或者更多也说不定。”李肥不知怎滴,忽然想起了那条黑蛇,豁然开朗,便先开口说道。
李肥有些缅怀的笑笑,“好大一条呢,估计得有一丈长,我三岁就和它认识了,那时候我在自家门口的溪涧里玩耍,可能是遇上了一种叫竹叶青的毒蛇吧,多亏了它救的我,还把那条竹叶青吞吃了,摇着尾巴对我邀功呢,我当时害怕极了,但我又好像知道它不会伤害我。”
李肥全然明白了潘凉的心思,就像他也从来没和老爹和大哥说起过黑蛇的事情,就是有那么些不能理解的信任。
“真的?”潘凉有些动容。
“以前不确定,现在确定是真的了,都记起来了。”李肥笑着说道,“不只是你有小泥鳅,大泥鳅啊,我以前也有过的。”
“虽然是大泥鳅救了我,但我当时却被他吓坏了,晚上就得了严重的风寒,我家那个粪坑你还记得吗?”李肥絮絮叨叨说道,神色缅怀。
潘凉当然记得,就是那个每次如厕都要撅着屁股,以免被飞溅到的粪坑。
“风寒那一次,我烧得头昏脑涨的起夜,不知怎地就跌进粪坑里了。”李肥有些羞赧的说道,“绝不是一不小心什么的,就是跌进去了,很玄,我那时候才三岁,槛老高呢。也是靠那条大泥鳅弄出的动静,把我爹和我大哥都惊醒了,我才得救的。”
“你的那条大泥鳅还好吗?”潘凉问道,他有些不好的预感,李肥说他以前也有,那现在呢?
“今年大概四月份的时候,我发现它死了。”李肥说道,“我也没和人提起过它,除了陈夫子。”
“对不起。”李肥突然向潘凉歉然道。
潘凉嗯了一声,没有下文了。
他也不打算和人提起小泥鳅,除了李肥。
两人之间也就没事了。
李肥余光瞥见一眼潘凉的衣襟鼓动,小虺探出一截食指长的头来,对着他“嘶嘶”吐着信子。
哪里是什么小泥鳅,分明是一头虺。
当然,李肥口中的大泥鳅,也不真就是泥鳅。
“你好。”李肥向他点点头。
小虺胆怯的钻回自己的心湖小筑,扭捏打滚。
潘凉心中喜悦,咯咯笑了起来。
李肥也笑了。
两人折回老屋,李肥和潘凉再见,马上就是要上课了。
算上今天初二,到初七出发也就只有五天的时间上课了,这五天李唔老先生安排的挺好,分别考墨义、贴经、策问题、诗赋和杂文。
今日下午考墨义,由于是自考自查,就没有用上笔墨,而是口义,李唔老先生出题,他们来回答该问经文的前任注疏和上下文。
李肥善记,半点不怵墨义,不过徐夫子的大儿子徐守神被其夫子余茂才笑称为翻书人,博文强记更要胜过李肥不止一筹。
课堂之上,李老先生双手背后,笑着问道,“谁先来?”
李肥站起身来,“学生想第一个。”
陈凤垂侧目,印象里李肥不像是会争做第一的性格。
“好。”李唔点点头,说道:“一问,‘作者七人矣’,请以七人之名对。”
李肥不假思索,“七人乃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鲁少连。谨对。”
这是一般学塾中,七岁孩童便能熟读背诵的《论语》,李唔老先生还是手下留情的。
李唔点头,“通。”
“二问,有云‘见有礼於其君者,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请以下文对。”
李肥道:“下文曰:‘见无礼於其君者,如鹰鹯之逐鸟雀也。’谨对。”
李肥点头,“通。”
徐守神默默言语,声音极低,一人自顾自作答,“见有礼於其君者,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语出《春秋》,原文为:“见有礼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也。”其原文之下句正是,“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鸇之逐鸟雀也。”
李肥和李唔两人的问答内容稍稍与原文有几字的出入。
不过因为是李肥仅凭记忆回答出来的,几个字的出入当在情理之中,又不是谁都能做翻书人的。
“三问,请以注疏对。”李唔说道。
李肥迟疑了,说道:“注疏鹰鸇曰,忠勇之人,‘得无少鹰鸇之志邪?’、‘金风届节,玉露启涂,霜简与秋典共清,忠臣将鹰鸇并击。’谨对。”
李唔摇摇头,“对未审。”
“好了,坐下吧。”李唔压压手,示意李肥坐下。
墨义十条,第三条便错了,李肥赧汗。
“这第三条是你自己注疏的,虽然旁征博引,但依旧可对可不对,先生从严把关,你有疑议吗?李肥。”李唔抚须问道。
李肥歉然,“是小子忘记《左传》注疏了,还企图鱼目混珠。”
“先生,现今科考,墨义十道,五道全写注,五道全写疏,并未规定要拾人牙慧。”陈凤垂替李肥辩解道。
“你们知道考官批审墨义时候的规矩吗?”李唔瞥他一眼,学堂之上只有威严。
陈凤垂认真回答道:“大概如儿童挑诵之状,故自开朝以来贱其科,所以不通者,殿举之罚特重,而一举不第者不可再应。”
“罚停科考是谓‘殿举’,巡回科考还好说,一旦是秋闱,墨义不过者,终身不得再试,你觉得我严厉?”李唔沉声问道。
“不敢。”陈凤垂不再言语。
学堂内的气氛,一下子凝滞下来,无比沉重,李肥心中自责。
“谁第二个?”李唔看向堂下众人,问道。
徐得意刚想站起来,却被邻座的哥哥徐守神按住,后者起身,“李老先生,学生徐守神谨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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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下学,拖课一刻,所有学生走出学堂,皆是恹恹,心情低落,除徐守神外,墨义无一人通过。
即便是徐得意。
“李肥,不会怪先生对你严厉吧。”李唔双手拢袖,笑着问道。
“不敢。”李肥不迭摇头。
“要说不会,傻小子。”陈凤垂一旁说道。
李肥连说不会。
李唔哈哈大笑,陈凤垂眼带笑意,李唔则是笑得腼腆。
三辈读书人走在路上,天边晚晴有红霞。